我师父大号叫史塔钭——车间里的坏小子们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死大头。死大头蜂腰猿背,方面大耳,一副古代战将的样子,却生了一颗老鼠胆。这天夜里,死大头做了一个好梦,梦里穿越到大唐盛世,做了驸马爷,娶了皇上娇滴滴的公主。酒酣脑热,入了洞房。公主娇羞地吹了蜡烛,死大头一脑子浆糊,稀里糊涂做起好事来,刚刚才抖了两抖,正要快活呢,却被老婆照着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嗨,嗨,做啥,你闹地震呢?老婆一声吼,死大头还没醒过神来呢,就被踢到了床下头。
冰冷的地板将死大头冻醒了,他望了望老婆,想说些什么,张张嘴,啥也没说出来。美丽的公主刹那间不见了,眼前是老婆那双死鱼眼。嘿嘿,亏他还笑出了声。老婆撩了一眼他那傻傻的样子,低吼了一声:爬上来,睡觉。我师父死大头人是爬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两眼滴溜溜地望着天花板,兀自想着好事儿。
死大头想啥好事呢。昨天下午,经我提议,总经理办公会上,经营班子几个人一致同意,提拔我师父做金工车间副主任。咋说呢,我这徒弟当了企业的一把手,举贤不避亲,提拔一下自己的师父也是情理中的事。死大头听说了这好事儿,特意去小卖铺,花八块钱买了块蜜蜂牌香皂,走进车间洗饭盒的水池间,反反复复将他那双油腻腻的黑手洗了两遍,末了,又特意偷了磨床工王小妮的花露水,往右手上喷了喷。
听到有人敲门,还没等我站起来,师父远远地就伸出了他那混合着润滑油、香皂、花露水味道的大手,一把将我的左手握住,顺势将我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我说李大毛啊,师父还真是没看走眼,出息了也没忘了我这个师父。听人家说,你在班子里提议让我当金工车间副主任,真的,假的?
我给师父沏了茶,将他按进沙发里:师父,这个事儿是真的。不过,我这可不是徇私,是提拔人才。你有这个能耐。再说了,这事儿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是大家一起讨论的。咱公司决定要上燃气轮机叶片,以后还要造叶轮、叶盘,这可是高端零部件,外国人不卖给咱,您是有名的钳工师傅,我指望您拿出独门绝技,领着工友们技术攻关呢。
师父听了我的话,立马的眼圈就红了。他哽咽着端起茶杯,抖抖索索地话没出口,一颗豆大的泪珠却落入茶水里,砸出一圈涟漪。茶水泼出杯沿,师父赶紧地在茶几上用袖子抹了一把:大毛啊,还是你懂师父。这些年,你在外边读书,在市里当官,师父没出息,在厂里被人欺,回家被老婆管,要不是这次你调回公司来,我史塔钭将永无出头之日了。
我说,师父严重了,哪能呢?
嘿嘿,师父破涕为笑:想不到我徒弟出息了,还记得没出息的师父。你放心,师父一定好好干,不会给你丢脸。
十几年不见,师父不可救药地老了。额头上和脸颊都布满了深深的夹皮沟,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下鼓起小丘般的眼袋,粗壮的脖子凹进两肩之间,也爬满了蚯蚓般的细皱纹。师父是个下乡知青,他家就住在我们公司后墙外的梨花庄。记得我刚进厂还不满三个月,师父跟师娘就在庄上举办了婚礼。
师娘扈晓敏,是与常州一水之隔的远郊马山岛上人。马山,也叫马迹山。据说当年秦始皇灭了楚国,东游会稽时,路过马山,在太湖这个岛上留下马蹄印儿,从此,这里就叫马迹山,时间久了,马迹山,被缩掉一字,改叫了马山。马山在浩渺的太湖之中,新中国成立之前,这里曾有过湖匪,强盗,也有过抗日的游击队,是个鱼龙混杂之地。由于夹在无锡、常州之间,对面就是湖州,属于三不管、四不问之地,因此上,礼乐稍逊,民风彪悍。我师父死大头,当年下乡插队就插到了扈晓敏的娘家。
这俩人是咋好上的,众说纷纭,一起跟我师父下乡的工友老王说,我师父当年,是个小帅哥儿,一张脸儿细白粉嫩,双眼皮的大眼睛像两粒黑葡萄,宽背细腰,简直比女人还美。是我师娘在一个傍晚,用酒灌醉了死大头,把他扒了个干净,将他给睡了。说来也是巧了,就一晚上,师娘肚里有了崽儿,师父死大头就成了师娘家的人。婚宴上,工友们逼问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师父脸涨得通红,坚持说这都是没影的事,而师娘却笑而不言。那天,大家都胡吃海喝,可着劲瞎闹腾。我们钳工班的小光棍们尤其不像样子,排着队轮流猛灌我师父,结果师父喝得酩酊大醉,尿了一裤子。
捉弄了师父,我们还想着去捉弄师娘,但到了师娘娘家人的桌席上,我们都被师娘那不威自怒的样子,将酒吓醒了一半。师娘扈晓敏,家中三姐妹,她行三,人称扈三娘。扈三娘那可是《水浒中》三只母夜叉之一,人称一丈青。扈三娘用一对日月双刀,弓马娴熟、巾帼不让须眉,不仅活捉了矮脚虎王英,就连梁山猛将李逵、秦明也占不到便宜。扈晓敏虽是女性,却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声若洪钟,要说她是个男人,也就缺那么一个点点。
师父跟师娘结婚之前,曾跟村里的会计扈丽梅有那么点意思。有一天,有人告诉正在河边洗衣的扈三娘,你的阿塔跟扈丽梅在玉米地里。扈三娘一听,立马扣了木盆,抄起捣衣棒,踩着半腿深的河水冲了出去。她怒发冲冠,一根独角辫像是翘起来的马尾巴。看见两个人站在一起说话,也不论是非,也不搭话,上去对着师父的屁股就是个大脚踹,另一只脚紧跟上就把师父踹了个大马趴,师父一倒顺势压倒了扈丽梅。扈三娘一见光天化日之下,师父竟然扑倒在女人的身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中的捣衣棒,成了狼牙棒,那带着粗木齿的棒身,狠狠地落在师父的屁股上,打得小白脸哭爹喊娘。扈三娘下手那个狠啊,只打的师父的屁股成了烫面发糕,趴在炕上,三天下不了床。被压在师父身下的扈丽梅,虽然没挨一下狼牙棒,却虚脱了,她被吓昏了过去。
我师父死大头被师娘打得仨魂去了两魂半,只剩得半丝游丝在口里。正在扈三娘打得气喘吁吁还不想停手时,她老娘听村里人说她闺女在玉米地里揍女婿,也不顾自己是小脚,歪歪倒倒,喘着个大气赶了上来。人没到声先到:快住手,我的娘唉,我的亲女婿!死大头听到丈母娘的声音,也顾不上蛋疼腚疼拼命向前爬了两爬,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大声喊:妈呀,我的亲妈,快来救我!你女婿活不成了。老太太原本是来救女婿的,但看见死大头趴在扈丽梅身上,脱口而出:你!死大头不傻,立马听出了老太太的意思,他立马又往前爬了爬,从女人身上爬过去,大喊冤枉,说他原本是跟人站着说话的,是被婆娘一个大脚踹才趴到了女人身上。
他说,我是锄过地往回走,碰上扈丽梅的。她说她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搞不懂保尔·柯察金为啥要跟冬妮娅分手,我说,我也搞不懂。我这话还没说完呢,就被扈三娘,不,不,被三妹给揍了。扈三娘看见老娘来了,就住了手,一听死大头说什么保尔跟冬妮娅,就立马又举起棒槌要打。扈三娘虽然读书不多,但那个年代,年轻人几乎人手一本“保尔·柯察金”,冬妮娅是什么人,她还是清楚的。扈老娘赶紧地劝说:闺女啊,老娘我不知道“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但是我知道老戏文说,擒贼擒赃,捉奸捉双。你捉住阿塔什么证据了,就往死里打?他可是下乡知青,是老娘我的娇客,你打坏了他,要是公社知青办问罪下来,捉了你去办学习班,那一顿棍棒你吃得消不?扈三娘确实没有证据,被老娘一番话说得火气也消了一大半。看着老公肿胀起来的屁股,也就多了三分不忍与爱怜。当着众人面也顾不得羞耻,伸手向那屁股上摸了摸。这一摸不要紧,疼得死大头一阵杀猪般喊叫。扈三娘不由得羞红了脸,对着死大头的屁股踢了一脚:鬼叫什么?!
这一脚,死大头直接翻了白眼。被救护车“呜哇呜哇”地拉进了城里医院。
都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死大头住进医院的第二周,城里就来了知青招工指标。死大头进城当了工人,扈三娘也就顺理成章地跟着进城,成了职工家属。
师娘虽然对师父管得紧,看得严,但她对师父的爱意却写在眸子里。师父从不在厂里大食堂吃饭,午饭都由师娘做了带在饭盒里。她宁愿自己吃素吃菜,有点肉食都尽着师父。师父在家里也不做家务,虽然穿着多是半旧不新的工装,但逢年过节,也都有新衣穿,有点应酬,也都比师娘体面。师娘其实是个乡下传统的家庭妇女,深刻在她脑子里的是不能亏了当家挣钱人的身体。我们徒弟们到看得出,师娘的凶,是时时刻刻怕丢了她抢来的这个大宝贝。
扈三娘虽然人进了城,但她跟女儿的户口还在马山乡下。家里还有五亩承包地,到了种麦、收稻的时候,还得回家去种田收获。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师父就喊上我、小陈、二歪三个徒弟,用了周日和调休去帮他家里干农活。夏日的清晨土地里传出阵阵清凉,一眼望不到头的麦浪,在微风中起伏,吃过两大碗师娘亲手做的鸡蛋粉丝汤和三张大饼,我们就跟着师父一家下地开镰。
师父虽然是个男人,但干农活却比师娘差得远。一大早割麦子,师父和师母隔着一条垄沟,不到一个小时,师母就甩下师父有二十多步。师母左手拢麦秆,右手挥镰刀,她曲了腿,弯着腰,仿佛在麦浪里舞蹈。她半天也不抬头,好似一只逢山开道的穿山甲。师父呢,也不知他在乡下蹲了七年都干啥了,先是割破了手,临到午饭的时候又砍伤了自己的脚。当我们坐在地坎上,一边吃饭,一边说笑的时候,他哭丧着脸,望着自己受伤的脚趾头发癔症,要不是他穿了我们钳工防砸的大头鞋,估计他能把自己的大脚趾给砍下来。
去的乡下趟数多了,乡亲们也不把我们这些徒弟当外人,告诉我们说,师父的老丈人是大队书记,对这个女婿宠得就像他家的小花猫,上门没几天就调他当了农机仓库保管员,再后来听说亲家解放前是个开钳工修理铺的小老板,女婿也跟他爹学了个三脚猫功夫,更是将女婿当了宝,弄到大队上当了农机修理员,农活上自然也就差了点。好在师娘家里没男孩,她从小就是个假小子,女工不行,偏偏大田里的农活比人家的小子都不差,种稻、收麦都是个好把式。那个时候农村壮劳力,男人一个工10分,女人只有7分,可队上却给师娘计10分。这可不是因为她是大队书记的女儿,众人眼里她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铁姑娘。
我师父虽然干农活不行,但做起他家传的钳工手艺,还是相当地在行。解放前,他爹开着个手工店铺,专门给有钱人家做橱柜金属制的拉手,妇女梳妆盒子、首饰盒的锁具装饰,这个活儿相当的精细,那些个模具都是他爹自己做的。他爹的手艺据说是跟着上海师傅学的。我们虽说是家电工企业,用的都是工业金属模具,材料不一样,但技术工艺却也差不多。
师父对我们徒弟们要求很严,别说研磨刀口,就算是在材料上划线,都一丝不苟,特别是做模具的定位销,都要求我们用千分尺定位划线,用冲锤浅浅、轻轻地敲,一丝一毫不许马虎。有次,我打的一个钻孔差了一丝,他拿了千分尺量过后,判我报废。我不服:师父,我这个在公差内呀,虽说是负公差,也应是合格品。他却歪着脑袋斜着眼说:咱是做模具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差,不信你试试,两个合格的负公差,加到一起肯定就不合格了。咱是做工作母机的,你勉强合格了,人家用咱模具打出的产品可能就不合格,就有毛刺不光滑,去毛刺就增加人家用户的工时,增加成本。这个你想过吗?咱当工人的,要为用户着想,要讲职业道德。师父这样说了,我还能说啥?产品报废,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
有了师父如此严格,我们师兄弟们技艺也都增进飞快。后来,厂长接了大秦电气化铁路的活,接了葛洲坝水电工程的活,接了卫星上的活,我们钳工班都没拉胯。到后来,海军水下发射导弹试验成功,国务院、军委给我们企业发来贺电,表彰我们工厂的贡献,厂长在全厂大会上说,这张贺电上的功劳,有钳工班的一小半。虽然说只有一小半,还是奖励了我们一千块钱。那个年头,我师父一个月也才挣三百六十毛,我们班算是发了笔大洋财,眼热的全车间都要我们请客喝酒打牙祭。师父死大头那个乐呀,酒店里老酒没喝够,回家又喊了师娘喝了顿小酒。酒酣身热之际忘乎所以,就抱了师娘要那个,结果又被师娘给来了个大脚踹,脑袋磕在五斗橱的橱角上。第二天上班,死大头的脑袋上就缠了一圈纱布。三个徒弟暗自好笑,可谁也没提这个茬。师父对着我们别别扭扭地憨笑了两次,一切都在不言中。
师父在厂里,虽然技术上还行,但他为人老实,嘴笨得像棉裤腰,不会巴结领导。因此,师父当时在车间里接的活,大多是骨头多肉少。你熊你就忍着吧,他还不会忍。总是找车间主任吵:凭啥我分到的活,总是工时长,分值低?到了月底总完不成工时。我自己倒也算了,主任啊,我还有三个徒弟呢。他们总骂我这个师父是窝囊废。主任就唬他说,你老史也是个老工人了,咋就没这点觉悟?干个活还挑肥拣瘦的。你是有文化的人,怎么能跟一帮大老粗一般见识,再说了,你家……师父每次听到这里,就不再接话,他知道主任的意思,师父的爹解放前是个小业主,虽然算不上地主富农资本家,那搁在乡下,也是个富裕中农,算不上自家人。所以,人家一提这个,他就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