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就像你种的地,你总是不给它浇足水,湿一个表面就算了,实际上庄稼的根都渴着呢?这样以来,庄稼能长好吗?”白晓雪一双乌溜溜的葡萄眼,直直地看着表姐夏麦收。
夏麦收低垂着双眼,双手重叠,覆盖在小腹上。
“还像你喘气,但有一双无形的手,总扼住你的喉咙,让你总喘不足,不匀实。你就不容易气短吗?”白晓雪拉住夏麦收的手,抚摸到她手上的老茧,还有很多准备好的话,就像大河遇到了大坝,统统给堵了回去。
夏麦收慌忙收回双手,可白晓雪不放过,她把夏麦收的掌心与自己的掌心挨在一起。老茧反而比枯黄的颜色更加刺痛白晓雪。“姐,你看看我的,我没手术之前,也是贫血很多年,我当时就是轻微的黄,你看看你的,哪里还有一点血色,你再看看你的手指甲,都凹陷了,这都是长期严重贫血的指征呀!”白晓雪又把夏麦收拉到立在屋子一角的老式大衣柜前,那窄窄的蒙了灰尘的穿衣镜上,映出她们姐俩的身影。白晓雪用掌心擦了擦,指着镜子里夏麦收的脸,“姐,你看,你的脸色多差呀,有一个成语叫面如土色,就是你这样吧。别看你胖,但你现在身上所有的零件儿,都像在大沙漠上没水没饭地走了很久,都快饿死啦!”
“我可不能做手术,不行,不行。”夏麦收一个跨步,穿衣镜上只剩下双手紧握,双目紧闭的白晓雪,她好像在做着艰难的抗争。
“姐,就好像是咱们系口袋,袋口边上挡了东西,你就是再使劲,也系不紧,那样口袋里的东西,就会一直往外掉。现在就是把这个挡的东西去掉,你的口袋就能系上了。你就不会这样这么多年的长期不规则出血,不出血也就不贫血,你的身体也会慢慢好起来。要是不管,就像,就像破了洞的风箱,干拉不吹风,就像漏雨的房顶,漏水的喷雾器,修并不难,但若不管,就做不熟饭,就在家里还要淋着雨,就没法给庄稼打药,眼看着都被害虫都吃了。”白晓雪挖空心思地跟没啥文化的夏麦收打比方,她不停地翻检自己残存的在北夏口,这个状若玉米棒子一样的村庄生活的记忆。
夏麦收呆愣地坐在灶台旁,捡起一根玉米杆,屈起右腿,抬高,用小腿顶住,对半撅断。
“姐,我贫血时血红蛋白最低也有九个多,当时平地走还好,若上楼,双腿就像绑了沙袋一样,就好像有人拽着,怎么也迈不动步,五冬六夏的,上到五楼一身冷汗。你现在的状态肯定比我差,你下地干活不累吗?你接送孩子不累吗?你还陪着姐夫去厂子里打零工,你不累吗?你这可不是多吃点就能行,你吃的是几个红枣,但你身体需要的,是一捧红枣,你今天亏点,明天亏点,你要不管的话,就是吃上一行树的红枣,就改善不了你的贫血。”
夏麦收白了白晓雪一眼,“我每天还吃一个鸡蛋呢!都是咱自己养的笨鸡下的,你咋说营养不够呢!我这胳膊,我这腿,你看看像木墩子一样。”
“你这木墩子,也是泡桐的,看着粗,实际上空的很。姐,这疫情闹的,我可真是好几年没见你了,你怎么就这么执拗呢?是家里有什么难处吗?是医药费吗?如果真的和我当年的病情差不多,真的不需要多少呢?有难处大家帮,姐你还有什么担忧的呢?”
“不是钱的事,你不知道,你不懂,我,哎,反正我不能做。”夏麦收说完,埋着头开始烧火。大锅里是每次白晓雪回来,她都会精心制作的大馒头,还要熬上一锅玉米红薯粥,搭配她腌的不咸又流油的咸鸭蛋,这上了大学就留在城里生活的小妮子,别说多喜欢了。
白晓雪何尝不知道夏麦收的良苦有心,虽说她们是姑舅表姐妹,但表姐初中没毕业,就下地干活了。刚二十岁就在舅舅做主下,嫁给隔了两条胡同的夏大秋。白晓雪考上大学那年,夏麦收当了妈妈。白晓雪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她抱着那个小婴儿,对着面露愁容的表姐说:“姐,姑娘是妈妈的小棉袄,长大了多贴心呀,到时姐姐也供她上学,让她像我一样考大学,去城市。也把姐姐带出去,咱们还能生活在一起,到时多好呀!”夏麦收挤了半天,那笑容就像如何也穿不透乌云的阳光一样,白晓雪没看到,夏麦收也干脆放弃,不再做无用功。
上了大学的白晓雪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能去舅舅家更是少之又少,再见到表姐,更是这十多年里,一年一次都算是多的。夏麦收的消息,会通过娘不经意地传递过来。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她丈夫也没啥技术,打一些零工,聊以糊口,她照顾老照顾小过得很辛苦。白晓雪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个女儿。看着女儿胖嘟嘟的粉红脸蛋,和她一样的圆葡萄眼,她第一次读懂夏麦收的苦涩,还好,她的丈夫上面两个哥哥,一家两个男孩,看到她的女儿,那也来自农村的婆婆愣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看着备受宠爱的女儿,白晓雪也不禁想象,是不是表姐夫也会这样对待她们娘三个呢?!
疫情放开后,白晓雪趁着第一个小长假回了娘家,还特意去看望了舅舅,并坚持去表姐家。五月里天气,虽说阴晴不定,但白晓雪和女儿绒花穿了单衣,只有早晚才会加上薄薄的外套。夏麦收穿着的珊瑚绒睡衣里,还套着保暖秋衣,灰黄色的睡衣搭配她土黄色的脸,着实吓到了白晓雪,绒花更是躲在白晓雪身后,没一会儿功夫,就自顾自地跑回舅姥爷家。
白晓雪可顾不上女儿,她也不顾表姐公婆异样的眼光,黏黏糊糊地贴着夏麦收,恨不得立刻马上带她走,看看到底是什么紊乱了她的月事,偷去了她的精血,那个水灵灵的漂亮表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呀!?
“姐,咱先去查查看,如果真的是,那手术可不是你想象的开膛破肚,现在都是微创,甚至是宫腔镜,创伤极小。我当时也和你一样不懂,贫血就补血呗,那红药片断断续续吃了三年,吃得胃疼便秘,还天天红枣猪肝不断,你妹夫恨不得把所有红色的食物都买回来。后来也是单位体检,人家大夫说我的病并不是补血就行,还需要堵住漏洞。我手术后三天就出院了,半个月之后跟好人一样,姐,我可真没夸张,你去城里住院,姐夫没空,外甥女还在上学,我请假伺候你,我就是你的小棉袄。”白晓雪坐在饭桌旁,看着热气腾腾的红薯粥,大馒头,咸鸭蛋,凉拌野菜,这些她想了太久的家乡的味道,愣是提不起胃口。一大段话说出去,却仍然没有得到夏麦收的回应,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干吃馒头,她公婆好似嗅到了这到访的客不是善茬,他们匆匆吃了几口就出去了。
饭后,看夏麦收催促两个女儿写作业,白晓雪竟然一时间语塞了。夏麦收对于这个家,就像系口袋的绳子,她要一走,这个家就散了,老人、孩子的照顾都成了问题。白晓雪直感觉自己的力量太过于单薄,在脑海中翻滚了一顿饭的那些“打比方”,她也不想说了。
与夏麦收告别后,白晓雪顺着狭长的胡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五月的夜来得很晚,但白晓雪感觉周身止不住地打着颤,她甚至不敢回头,生怕看到夏麦收那张了无生机的脸。
不等长假结束,白晓雪就带着女儿回了城,她找到曾经帮自己做手术的张大夫咨询,得到必须尽快见到病人的答复,说究其病因,可能和白晓雪会有不同,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病因,都必须找出来,去解决。
听到这样的答复,白晓雪更焦虑了,但她故意或者装作无意地给夏麦收聊天,总得到表姐“我好多了,我有劲儿多了”的敷衍。白晓雪不得不找娘去当说客,可晓雪娘专程跑了三趟,都没有说动夏麦收,问来问去就是一句话:“我不做手术,不能做。”
更让白晓雪焦虑的,是自己如何也吃不下饭,浑身就像抽了筋一样。联想到夏麦收明明病着,却扛着不来看病,白晓雪变成了哭鼻子,有事没事总是耍一场,弄得她丈夫缩手缩脚的,生怕哪儿做得不对,又惹怒了白晓雪。
“姐,我给你约了一个体检,你来做一下吧,来了住我家,第二天空腹去,就是最普通的检查。”白晓雪转换了思维,想着先把夏麦收骗来。当时想到这个点子,白晓雪突然胃口大开,愣是吃了一个红糖大馒头。
“我不去,体检没事也是白花钱,体检有事我也不想看。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晓雪,你别老记挂着我呀,我真的挺好的。”夏麦收的话,又给白晓雪泼了一瓢冷水,失望的白晓雪只感觉喉咙里冒出一股子酸水,紧跟着一阵子反胃,她跑到洗手间,把肚子吐了一个空。头晕目眩地坐在地板上,回了半天神,白晓雪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去梳妆台翻出一个长条密封袋,又去了洗手间。两分钟后,她举着两道杠的试纸,像个幽魂一样飘出来,倒把她丈夫给吓了一跳。
“晓雪,我带你去医院,你看看你不吃还吐的。”
“绒花爸,怎么办?”白晓雪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当知道白晓雪怀孕的事实后,绒花爸更是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把白晓雪搂到怀里亲个不停。
“你也想要儿子吗?”白晓雪的声音冷冷的。
“我还想再要一朵绒花,咱女儿多漂亮,让她也有一个玩伴儿,多好。她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妹妹吗?这下她可如愿了。”绒花爸说着,又跑到绒花的房间,不一会儿,传出父女俩共同的欢呼声。
白晓雪双手抚摸还没有隆起的肚子,眼前突然想到夏麦收那同样的动作,自己是在期许即将到来的孩子,难道,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的表姐,还想着再生一个吗?她之所以不做手术,难道?
白晓雪不敢往下想,因为她又忍不住跑到洗手间去吐了,干呕了许久,除去几口酸水外,什么也吐不出。绒花爸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细细安慰:“想吃什么就说,我不会做的,让咱妈帮忙做,我也会主动去学,我一定要比你当初怀绒花还要更好地照顾你。”
绒花爸的许诺感动了上苍,白晓雪吐得上不了班,他也跟着请假在家照顾,把平素白晓雪干的活一并接盘。像一朵云彩一样,飘忽忽躺在沙发上的白晓雪,在女儿上课,绒花爸在厨房做饭时,总木呆呆地看着窗外。
“布谷,布谷”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伴着热浪涌进来。在视线未及的家乡,应该是到了麦收时节吧。
夏麦收就是这个时候出生的。就像白晓雪是小雪时节出生的一样,看上去挺美的名字,实则就是农人最质朴的纪实方式。
听娘说过,夏麦收出生在麦收前几天,那时的麦子可不是用机器,都是人工割,且六月里的天气,一时一变,和老天爷抢收是常有的事。坐月子的舅妈看着一家人不分早晚地忙,别说她用人照顾,她甚至拖着软绵绵的身子,给一家人做上饭。虽说就是一些老西葫芦瓜汤煮面条,但对于农忙时节的家人们来说,也是最好的饭菜。匆匆吃完,和衣而眠。没几个点就又爬起来去割麦。杠场,齐麦穗,晒麦穗,压麦穗,扬麦粒,晒麦。繁琐的流程里是家人们的汗水。至于坐月子的舅妈付出的辛劳,也都被忽视了,就像这刚出生的,在乡村最不受重视的姑娘一样。
舅妈却因此身体一直不好,有了麦收之后,再没有生育过。麦收上面有一个哥哥,勉强算得上儿女双全。也可能因为此,舅妈对麦收一直冷冷的,麦收打小就不敢在爹娘面前撒娇,凡事都听他们的话。当舅妈说,女子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家里的地这么多,你来帮忙吧。麦收没有一丝的反抗,就把书包藏到了衣柜的最底层。当舅妈说,大秋家来说亲了,我和你爸感觉他人憨厚,在一个村互相也有个照应。没出一个月,麦收就成了大秋的媳妇。
麦收就像麦收一样,时节到了,命运就必须转变,由不得自己。可如今,难道她的家人就看着她这么苦熬吗?她那脸色,难道她身边的人看不到吗?
等麦收结束,自己的孕吐也应该好些了吧,到时一定要再专门去看夏麦收,不管如何,都要让她来看看。白晓雪这样盘算着,内心里才有了一些些的踏实,否则她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抽空自己的身体一样,悬浮在半空中,而无所依靠。
麦收对于城市时无感的,没有人会因为麦收而请假回老家。联合收割机的诞生,真真切切地减轻了麦收的劳动量。也或许是有了这样的结论,对于麦收的关注就会更加减少。但农人的辛苦,却是实实在在的,尤其在农村常住人口急剧下降的当下,留守的农人要一顶三地劳作。
与麦收同期结束的,还有中高考。夏麦收的大女儿夏小麦是中考,一直品学兼优的她,可是夏麦收的骄傲。初中就开始住校,生活学习都不让夏麦收操心。
“姐,小麦的中考成绩理想吗?她考上什么高中呀?”白晓雪终于找到再给夏麦收打电话的由头,她还故作轻松,感觉这将是一个十分愉悦的话题。
“晓雪,哎……”夏麦收的声音低低的,“晓雪,你要不回家来一趟,我需要你。”
“行,我周末就回去。”白晓雪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绒花爸得知后,还特意安排好绒花,驱车陪同前往。
麦收后的田地,在太阳的炙烤下,呈现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白晓雪没有过娘家和舅舅家不入,直接去了夏麦收家。
进了院门,白晓雪习惯性地喊:“表姐,我来啦!”
没有人应。
白晓雪虚着脚步,慢慢地走入正房。表姐的院子有五间正房,她的公婆用最东面的两间,西边的三间属于她们一家四口。她住在把西边的一间,靠东边的一间是两个女儿的房间,一张大铁床搭配两个书桌,一个木头衣橱就是全部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