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处的海,都是我的海。”每当读到这句诗,我的耳边总会回荡起悠远的涛声,和深海的鲸歌。
一
夕阳的余辉很快将万里天海都染成一片金红,滨海的一座小镇上随之冒出了缕缕炊烟,磅礴的海浪推搡着艘艘渔船驶向港湾,咸腥的海风中隐隐约约伴和着欢畅的渔歌。
但这一切都在另一个世界。我呜咽着,竭力跑出小镇、码头、沙滩,一直来到一处断崖。波涛拍打着礁石,激起的浪花溅落在我的脸上。我揉揉眼睛,面前已经无路可走了,回首张望,身后只有一串杂乱的脚印。回想着在班里所出的洋相和同学们的嘲笑声,深深的无力涌上心头,颓然坐在海岸边,任凭浪花浸湿了我的裤脚。
我在班上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透明”,既不成绩优异,又没有什么特长,平日里都是独来独往,仿佛汪洋中的一座孤岛,与世隔绝。可任谁都不甘平庸,想起母亲在别人谈及自家孩子时的羡慕神情,这一回的班级演讲比赛,我硬是咬牙参加了。
可我没想到自己竟这么不争气。当我第一次站在讲台上,面对五十多道或好奇、或迷惑、或质疑的目光,心中明明不服输,可是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微凉的晚风将我原本精心打理的头发吹得凌乱,我干脆将那枚辜负了期望的鲸鱼型发卡抛进海里——尽管三天前我还怀着在班级上大放异彩的希冀,用我大半的积蓄从售货员手中换得了它。浪潮咆哮着将它激起的小水花吞没,不知将要带去何方。
“你的东西掉了。”一个声音突然说。
我看见平息下来海面上咕噜噜冒出一溜水泡,最后浮现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和一道窄窄的脊背。体型似鱼,全身为融入海水般的蓝灰色,布满细碎斑纹,腹部颜色浅亮,还有宽宽的吻部……我认出那是一条鲸鱼,阅读《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大海里,海浪下》是我鲜为人知的爱好之一。
“不是掉了。”我补充道,“我是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了?”鲸看上去很不理解,“它明明看上去很漂亮。”
鲸的世界里或许只有大海,我想。
“就是不想要了……如果你喜欢的话,那就送给你吧。”
鲸的回答我没有听见,因为正当它准备说些什么时,一个大浪瞬间席卷了它。
鲸半晌还未出现,大概是离开了,我远眺那海天交际处凸显的海平面,这下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准备等到夕阳彻底落下,等到长堤上的灯塔亮起,等到所有的渔船都回到港湾。晚风静静地路过我的身边,转达来自深海的低吟:
“你好,来自远方的朋友啊。你可知晓一处柠檬花盛开的地方?茂密的绿叶中,橙子金黄,蓝天送来与沧海同色的风,金灿的沙滩上,斑斓的贝壳点缀,雪白的浪花翻滚,海面上闪烁着太阳温柔的光。”
茫茫汪洋中,孤独的岛偶遇了孑然的鲸。
二
我没有寻到鲸语中柠檬花盛开的地方,只是此后每天放学都来这处断崖,为的是看夕曛微光,听烟波浩淼,享云蒸霞蔚,岁月静好。
我对大海倾诉,向海鸥呼唤,告知鲸我的日常。它总是回答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或许是因为面对鲸时的敞开心扉,我不再沉默寡言,开始与其他人接触。我逐渐发现大家的善意与关怀。
突然有一天,鲸说:“我用声呐找到了我的同伴们……我该回去了。”鲸只是暂时搁浅在这片海域,它终将归于它来时的地方。
白日里,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鲸的离去,没想到老师突然点到了我的名字,一时间不知所措。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师走下讲台,用手背轻抚我的额头。
“不是……”
心底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可我还是决定亲自去和鲸告别。
残阳自天际远道而来,铺开一道斑驳的日影,微风拂过海面,须臾破灭。等待良久,我正以为鲸不会再出现时——
一个声音缓缓道:“你的眼泪太咸了,比海水都咸。”我蓦然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我回来了。”
“大抵是因为这里的海水比任何地方都温暖。”
风静,浪滞。
“你好,我亲爱的旅人啊。你可还记得那白云深处的山径?驴儿在雾中觅路前行,岩洞里有飞龙隐匿的行藏,危崖欲坠,瀑布奔忙,面前歧路万千。失落的游子啊,请牢记长路漫漫,终有回转,余味苦涩,终有回甘。”
我叙述着童话里的故事。
但故事里的主角不只是我。
三
今日的夕阳落得格外的迟,或许是在眷顾着海滩上的子民,又或许是在期待着与明月的重逢。
“嗐,今天是个大丰收呐!”
沿途走来,不少渔民都提着鱼篓子来来往往,本该一同庆贺的我却感到一阵不安。
“今天在码头附近碰到一条大鱼嘞,差点就逮住它了!那么大的鱼,不知道为什么留在这么浅的水里……”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从我身边经过,我看见其中一个拿着染血的鱼叉。回望他们走来的方向,一种彻骨的寒冷从我的脚底升起。
要快、再快点!
可当我抵达时,落日已经彻底西垂,余晖不再,海面依旧血红。我跌跌撞撞地循着海滩寻找,直到发现一个孤岛似的身影正轻轻呢喃:
“你好,我所热爱的大海啊。你可听闻‘海蓝时浪涌,梦醒时夜续’?
归于海,隐于海。从此以后——晴空的暖阳是‘我’,长夜的星辰是‘我’;游弋的群鱼是‘我’,归乡的白鸥是‘我’;沉默的礁石是‘我’,童话的城堡是‘我’。”
它用冰凉的吻部轻轻触碰了我的额头。
“不必为我难过,一鲸落,万物生。”
“纵我陨落,亿万皆‘我’。”
命运的浪花涌起,止步于我跟前。
潮退,鲸落。
仿佛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当我看见点点火光晃动,家人们焦急地抱住我时,鲸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多年后,我如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就读于海洋生物系。一次滨海的实地考察,恰让我回到了故乡的沙滩上。海风依旧咸腥,在我看来却是如此熟悉与亲切,波涛声中,我好像听到了悠远的鲸歌。
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那片与鲸相遇的海域,海面上波光粼粼,偶尔还能看见一片忽闪的银辉,那是新生的鱼群。
一个浪花扑到了我的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低头一看。
是一枚鲸鱼形的发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