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幅,很有韵味。”王堃教授指着摆在地上的一幅画,兴致勃勃地说。
摆在地上的画,是一幅二尺见方的小青绿,画面的正中央,是达摩佛祖,双手合十,盘腿而坐。
“大家看,达摩佛祖的身旁奇石嶙峋,树木苍劲,远山连绵,浮云缭绕。云雾、远山和奇石的纹理纵横交错,特别富有质感。如此背景衬托下,达摩佛祖既像坐在山中,也像坐在云雾之中。”王堃教授俯下身,指点着画面里的人物和景物,也指点着那些纵横交错的纹理,详细解说。
赵信达已经好些年没有与王堃教授见面了,王堃教授退休之后,就到了北京宋庄,当了北漂。这一次,恍恍惚惚,不期而遇,王堃教授请了五位都是大学艺术系教授退休的画家,来鉴赏赵信达的画作。而且,还这么热情地向别人介绍自己的作品,赵信达似乎觉得事情来得很突兀,有些猝不及防。
其实,赵信达总觉得,这幅画应该是王堃教授的作品。
大概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一天,他和美术教研组组组长张楠一起,第一次去王堃教授家里做客。王堃教授正在画画。二人进门以后,王堃教授告诉他们,“刚画完一幅画,还没题字呢。你俩看看,题些什么字好?”
二人走到画案旁,赵信达盯着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冒出两句话,“佛在山中坐,禅意满青山。”心想着,便脱口而出。
不曾想,王堃教授听了这两句,马上说,“就是这两句了。”然后,提笔写了上去。
题写完毕,王堃教授搁下笔,让他们二人坐了下来。一边饮茶,一边交谈。交谈中,赵信达对王堃教授刚才那幅画,深入谈了自己对其意境和技法的感受。王堃教授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赵信达和张楠临出门的时候,王堃教授卷起那幅画,交给赵信达,告诉他:“看得出,你很懂画。我这幅画,就送给懂画的人了。”
张楠是王堃教授的学生,两个人走出王堃教授的家门之后,不无醋意地说,“俺王教授的画,这样一幅,就是我这亲学生找上门要,也得五百块钱一幅。想不到,白送你了。”
赵信达得意洋洋地告诉张楠,“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跟王教授,虽然只喝了几杯茶,话却很投机,话投机,最起码,也算是半个知己了。”
那之后,王堃教授经常到赵信达所在的学校来,指导高考美术生专业,赵信达就经常和王堃教授去酒店聚餐。赵信达称自己是“书呆子”,就说明他知道自己身上还有很深的书生意气。在与王堃教授的交往中,他发现,王堃也是个“书呆子”,心无城府,性格爽直。俩人自然气味相投,酒桌之上,说话也投机。
有一次,王堃教授去赵信达家做客,还给赵信达带了一块端砚,石质坚硬,还雕着一条飞龙。王堃教授说,“我是在学校门口的古玩店里专门挑选的。”
赵信达感激不尽。
交往多了,俩人真的成了知心朋友。
“退二线之后,我专心码字,当草根写手,几乎不再画画了。王教授的画,怎么就变成了自己的作品,而且,还有台湾画家刘国松的‘纸筋’痕迹呢?”
赵信达正懵懂之间,身旁一位身穿唐装脚穿布鞋披着长发颇有艺术范的人皱着眉头,疑疑惑惑地说:“这种纹理效果,我似乎在别人的画里见过……”
“秦教授,应该是台湾画家刘国松的画吧?”赵信达听了他的疑问,觉得他是说刘国松的画,又不太敢肯定,所以,用疑问语气回应他,而且,似乎早就知道他姓秦,张口直呼秦教授。
秦教授一拍脑袋,“对对对!是刘国松。他作画的技法,创造了一种纸筋法,和泼墨、洒墨、喷墨结合起来用,就出了这种效果。”
赵信达微微一笑,说:“我在我们省博物馆看过刘国松的绘画展览,这种纹理效果,给我带来很新奇的感觉。后来,有一次,我画完一幅画,无意中,将涮墨用的碟子里的淡墨水溅到了画面上。当时,觉得毁了画。卷把卷把,揉成一团,扔在一旁。第二天,再打开一看,展开以后,竟然发现,和刘国松的纸筋法一样,产生了纵横交错的筋脉效果。就慢慢琢磨着用起来。也算是无心插柳吧。”
起初还十分懵懂的赵信达,这时候,居然不知不觉自信满满起来,似乎坚信那幅画确凿无疑就是自己的作品,自己真就有那样的水平。语气也变得坚定。不过,在大学教授级的画家面前,他毕竟是个门外汉,业余画手,不由不深怀自卑,所以,坚定的语气里,也蕴含着几分谦卑。
王堃教授一边拍着赵信达的肩膀,一边哈哈大笑着说,“赵校长这一无心插柳,就插出了绿柳成荫。”
赵信达打小就喜欢画画。上小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美术课。小学未毕业,停课闹革命,直到上高中,都在动乱中度过。画画的喜好,除了在几张大纸报上施展过,再无施展拳脚的机会,更没有进一步提升的机会。
大女儿小时候,他照着大女儿的一张照片,用铅笔临摹了一张大头像。妻子高静雅,很喜欢那张画像,贴在床里面的墙上,谁看见了,都说画得好。赵信达听了别人夸奖,心里沾沾自喜。
自打和王堃教授及其同事们打交道之后,赵信达现场看了好几位老师现场画画,看他们如何勾勒线条,如何皴染,如何上色。心里痒痒,就自己动起笔来,开始画国画。
王堃教授等老师发现之后,就现场指导他,并对他的画认真点评。赵信达也买了一套《三希堂画谱》,工作之余,临摹几笔。还买了好些国画家的画册临摹。一直坚持到退居二线。期间,参加过几次学校的画展,因为他是学校副校长,看见他的画作的教职工,自然一个劲儿地夸奖。赵信达心里明白,自己只是三脚猫功夫,不以为然。后来,参加县里的画展,居然获得二等奖,因此,还成为县画协委员。赵信达才慢慢觉得,自己还是有一定的绘画天分的。
赵信达和王堃教授,已经有二十年左右不见了,今天见面,王堃教授还习惯性地喊赵信达为“赵校长”,又听了王堃教授“绿柳成荫”的玩笑话。众人便跟着哈哈笑起来,本来有些严肃的现场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王堃教授和其他五位画家一一点评了赵信达十几幅画作以后,围坐到酒桌上,开始推杯换盏。酒桌上,说了些什么,赵信达印象模糊,似乎坠入朦胧烟雾之中。
王堃教授下面几句话,赵信达却印象特别清晰:“你的画,要拿到市场去卖,一尺的小品,最低出手价,也得两千元。不能降价,要降价,降的是你这个人的水平。”
二
模模糊糊,一个长筒屋里,好像都是卖画的摊位。
赵信达和老伴儿高静雅就在这里摆了一个摊位,摊位上,后墙上挂着的,地面上摆着的,都是赵信达的画。
俩人坐在摊位上,前半个月,很少有人问津。偶尔来人,看一会儿画,就走了。极个别的,相中一幅画,问了价格,就还价,几个回合下来,对方给的价钱太低,赵信达执意不再让价。高静雅在一旁急得给赵信达递眼色,赵信达权当看不见,依然我行我素。有两次,高静雅实在憋不住,干脆,自己直接出面,答应了对方给的价钱,却生生让丈夫赵信达给拒绝了。那之后,高静雅便不再言语,只是坐在一旁,低头看手机。到中午饭点儿了,出去买点儿饭。再也不过问卖画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过问的,半个月之后,来看画的人依然很少,最多的,也不超过十个人。少的,一天里,没有一人光顾。一个多月了,一张画也没卖出去。
无聊的高静雅,更多的时候,是跟老同学刘菊英谈天说地。
刘菊英就在对面摊位卖装饰画。
他乡遇见高中老同学,又在对面摆摊位,刘菊英喜出望外。高静雅,也有了一个就近拉呱的对象,也十分高兴。刘菊英没有生意的时候,俩人经常聚在一起,东拉西扯,好不畅快。
刘菊英是个直肠子,很快,就竹筒倒豆子,把自己在北京的情况详细告诉了高静雅。
刘菊英是小学老师,退休之后。先在一家个人书店帮忙。后来,到北京来,帮助儿媳妇带孙子。儿子和儿媳妇,一早去上班,孙子去上幼儿园,中午都不回家。老伴儿因病去世了,孤身一人的刘菊英,天天憋在家里,憋闷得很。出门去,四处转悠。转来转去,转到了离家不远的字画市场。看见有卖装饰画的,生意还不错。她有在书店帮忙的经历,对书画,有一种亲近感。转悠了几天之后,她竟然租了一个摊位,卖起装饰画来。
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孙子走了之后,刘菊英洗刷完毕,打扫完卫生,诸事停当,赶去字画市场,九点多,市场里还没人呢。下午四点多,早早收摊,去接孙子回家,然后,安顿孙子写作业,做晚饭,两不耽误。
“生意还可以,一般情况下,一天卖个二三十张,生意不好,也能卖十张左右。一个月下来,赚个万把块钱,没问题。”刘菊英不无得意地向高静雅炫耀。
赵信达的画却一直卖不出去,高静雅在刘菊英面前很没有面子,高兴不起来,就在赵信达面前冷脸。一旦转脸面对刘菊英,却马上冷脸变笑脸。
生意冷淡,赵信达也感到很无聊,真想马上收摊,回老家。一想到王堃教授告诉他的话,“一开始,一定很少有人买,时间长了,肯定会好。要有耐心,”又按下自己烦躁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闲坐无聊,就在一本空白画册上画素描。根据曹植的《洛神赋》画了一张。中间是长袖飘飞的古装美女,美女下面,波浪翻卷。远处,峰峦叠嶂。又根据屈原《九歌》的十一篇内容,画了十一幅素描。还根据李白的几首诗和王维、李商隐等人的诗意,画了一些素描。再加上其它一些内容,还真不少。
一方面,打发时间;另一方面,为将来再画画做底稿。晚上,回到住处,根据白天的素描,已经画了几幅画。
当然,除了一般的技法,也巧妙地糅合进“纸筋法”。王堃教授和另外几位教授,都鼓励他把“纸筋法”用好。告诉他,靠这个方法,他的画作,会在宋庄出名的。他记住了教授们的话,自然要将“纸筋法”糅合进去。
天天画。很快,画满了一本。
有一天,王堃教授邀请赵信达去会一会画家朋友。去了大半天,下午回来,发现那本画满素描的画本不见了。就问高静雅。
高静雅一脸得意,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挥动着,对赵达信说,“瞧瞧,一千块,生意开张啦。”
赵信达以为她卖了一幅画,听说一千块,急了,“我不是告诉你嘛,最小的一尺小品,也不能低于两千块,你怎么一千块卖了?”
“哪里啊,是你那个破画本,有人相中,死乞白赖,非要买,掏了一千块钱,买走了!”
赵达信听了,急得直哆嗦,一只手指着高静雅,说话也结巴了;“你……你……你怎么把它……给卖了?那是我……的心血啊!”
“不就是一些素描吗?你再画就是了。”高静雅满不在乎,双眼乜斜赵信达,慢悠悠地说。
“你啊……你啊……你哪里知道……那本画册的价值啊?”赵信达说话更结巴。嘴唇哆嗦得更厉害,脸色煞白。
一旁的刘菊英看见,急忙上来劝架。大庭广众,赵信达不好再发作,只好暂时按下心中怒火。
等回到住处,赵信达又提及此事,高静雅说,“你花了几千块宴请王堃和那几个老头子,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人家能不给你戴高帽吗?几顶高帽一戴,你就真觉得自己了不起,忘了刘二哥贵姓了。两个多月了,一张画没卖出去。你醒醒吧!”
赵信达不从,马上反驳。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越吵越激烈。正吵得不可开交时,高静雅捂着头,身子摇晃,差点儿栽倒在地。赵信达知道,她的头晕老毛病又犯了,急忙扶住她,给她拿药,照顾她喝下去,扶着她躺到床上休息。再也不敢旧事重提了。
第二天,赵信达心里依然气不过,就跟高静雅冷战,不搭理她。高静雅也察觉到了赵信达的冷淡,回报一脸酷霜,也不再理睬他。
中午,高静雅出去买饭,带回来两盒蒸米饭,两包咸菜。将其中一盒蒸米和一包咸菜扔在赵信达面前。
赵信达拿起那咸菜一看,“爽口脆”,是过去俩人爱吃的咸菜,也不介意,就着一包“爽口脆”,吃下了一盒蒸米饭。
第二天中午,依然如此,赵信达心里虽然不悦,还是忍着,没有言语。第三天,看着高静雅要出门买饭,赵信达主动对高静雅说话:“记着啊!别再买咸菜了,买两份儿黄焖鸡来。”
哪想到,高静雅买回来的,依然是“爽口脆”。赵信达心里憋不住火了,大声吼道,“你耳朵聋了吗?我告诉你买黄焖鸡,你怎么还买咸菜?”
高静雅也不示弱,冷笑着说,“哼!有咸菜吃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在赵信达面前,过去的高静雅从来都是温柔贤惠,低声细语,今天很反常。赵信达有些不适应。语调低了下来,“再咋说,也不能天天吃咸菜啊!”
高静雅的语调却高昂起来:“两个多月了,住又湿又冷的地下室,一天得掏二百多。摆这个冷摊子,一天又得二百多。白赔钱,赔到啥时候算完啊?一本破画本,给你卖了一千块钱,还跟割了你的肉似的。”说着,说着,声音哽咽,夹带哭腔。
赵信达看着高静雅几乎变成了泼妇,心里的火又窜起老高,想大声喊:“我没告诉过你吗?耐下心来,你怎么老鸹等不及椹子红呢?”却感觉喉咙干涩,拼尽全力,才喊了出来。
刚喊完,觉得有人用手连连拍打自己。懵懵懂懂,听见高静雅熟悉的声音,“你咋啦,咋说梦话呢?”
赵信达迷迷糊糊睁开眼,豁然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梦醒过来,对着睡眼惺忪的高静雅说,“刚才,你虐待我。”
高静雅“扑哧”一笑,“还在说梦话。”
“可不就是梦中的话嘛。”赵信达哈哈一笑,把梦中的情景一一告诉了高静雅。
听完了他的述说,高静雅笑着说,“你还真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啊?”
赵信达说,“去北京宋庄卖画,就我这水平,哪里敢想?再说了,梦里的那些画,我压根就没有画过啊。纸筋法,我也就是在省博物馆里刘国松的画展里看过,从来不知道咋用。这一切,真的都是一场黄粱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