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

霞满天(短篇小说)

作者:灵的玫瑰绿   发表于:
浏览:17次    字数:5289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9891篇,  月稿:0
“珠音……、文-珠-音-”——清晨的梦里头,老幺妹破铜锣一样的嗓子,扯出来,就是一把处处生锈的菜刀,来来回回切割着还在熟睡的神经。

  不用睁开眼睛,文珠音都能看到楼下那个人,染过的红头发架不住日头的暴晒,干成一把焦枯的柴,用一根皮筋随便拢成一团。像一个鸡窝。脸上唯一好看的是那一对眉毛,天生的,柳叶眉,为这个,她骄傲过好多回,“你看,我的眉毛,天生的,我又节约好多钱!她们去纹那个眉毛要好几大百!……。”文珠音不想去看那对眉毛,不想见任何人。

  这个时候,就算一颗巨大的蓝宝石摆在文珠音面前,她都不会睁一下眼睛。

  但是这栋楼的居民们不允许文珠音休息,这些人诅咒着楼下那个撕心裂肺呼喊“文珠音”的人,她把一个美好的早晨撕扯得千疮百孔。他们把能想到的所有难听的话都拿来问候那个人的祖宗八代。

  文珠音如果还不出现在阳台上,估计这些人就会把自己变成菜刀朝楼下那个人砍下去。

  “珠音,早饭好了!”

  “来了!”文珠音回了一句。

  仿佛又回到昨天。

  不,前天?上个周??文珠音不想掰开指头去算时间,累。其实不用算,它像钉子锈进了木头,烂了,都记得,那一天。那一天,是泰山压顶。起初不觉得,等真正晓得痛了,重了,她才发现她的腰彻底直不起来了。

  那天之前,她拉开窗户抖搂好被子出了卧室的门,早饭已经摆好了,加了红枣的黑豆粥,两面焦黄的荷包蛋。文君华年轻的时候对生活不讲究,一根咸萝卜一碗开水泡冷饭就可以当顿午餐,等年老了,特别是文珠音的母亲因为肝病去世以后,他却开始注意起养生,每天的这一顿早餐,做到天天不重样,是专门在百度上的一个软件上学的。软件是文珠音帮他下的,随着软件内容的增多,厨房逐渐添了平底锅、破壁机,各式各样的煎蛋模具——文君华在网上买的。网上购物也是最近才学的,文珠音帮他注册了一个帐号,教了他两次,他便会了,小东西小玩意儿每天都从快递驿站朝家里拿。文珠音由着他,老年人总归得有些事做,他不愿意像别的老头老太太那样去小区广场的树荫下围成一堆晒太阳、打纸牌,他嫌太吵。其实是放不下清高。

  文珠音端起碗喝粥,一边喝一边朝父亲看。文君华瘦削的下巴有些青灰,是才刮了胡子的缘故,身上穿一件灰色的开襟毛衣,毛衣穿的时间有些长了,袖口和肩膀都被洗得磨了毛,发亮。里面套着一件浅色的衬衣,衬衣颜色也不新了,但衣领还是那么干净。文君华是文化馆的退休干部,那些年大家的文娱活动都少,县城的文化馆也曾经红火过几年,文君华年经的时候在台上拉二胡,衣着服装都有讲究,后来文化馆渐渐被冷落,在台上表演的机会少了,但穿衣讲究的习惯文君华是一点都没有落下。

  按他的话说,台上要讲究,台下更要干净。

  文珠音小口地咬着鸡蛋,缓慢地喝着粥,粥其实已经有点凉了,但父亲一直说,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急吼吼、大喇大咧的要不得,女孩子,吃东西要文静,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文珠音慢慢地吃着,直到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才放下碗,收拾桌子进了厨房。

  文珠音出门的时候,文君华在凉台上擦拭兰草叶子上的灰尘,文珠音站在门口,说:“爸,我走了。”

  等文君华点了头,说声:“好。”文珠音才拧开锁出了门。

  文珠音自己在农贸市场租着一个店面卖粮油。

  初中的时候,文珠音一心想读高中上大学,初三最后一个学期,文珠音的舅舅来家里看望姐夫和外甥女,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以后的大学生都要自主择业,不兴包分配。也就是说,就算考上最好的大学,将来毕业也还是要自己找工作,运气好点的有点门路的可以报考公务员,不好的只有自己找事做。”好消息就是省厅下属的粮食学校今年有内招名额,按舅舅的资历,直系亲属中可以有一个人报考,内招的分数低,而且今年就考的话,还赶得上最后一次包分配的末班车。

  舅舅的意思很明确,他就文珠音这一个外甥女,他希望文珠音能把握这个现成的机会,三年中专出来后就有工作。按他的话说,女孩子家,有个稳定的工作,将来找个可靠的男人,成家立业,不让文君华操心,他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姐姐了。话是对着文珠音说的,但句句都是说给文君华听的。

  其实不包分配的风声文君华早和文珠音聊过了,当时父女俩都没太当回事,大趋势是这样,任谁都没有办法,按文珠音的想法,别的人能考上公务员,她应该也能。她知道父亲也是这样想的。谁想到,舅舅带来这样一个消息,就把父女俩的想法打乱了,反正都是为了一个工作,现在有现成的机会摆在面前,就值得三思了。尤其是文君华,文珠音是他的掌上明珠,从小舍不得让她吃半点苦,如果真能通过内招读了中专之后有了工作,女孩子家不用为饭碗奔波,也算是当父母的心愿了。

  那一个晚上,文君华很早就进了卧室,卧室的灯到很晚都一直亮着,不断有烟味从里面飘出来。文珠音闻着烟味,她能看到烟雾中的父亲紧锁眉头的样子。记忆中,除了母亲刚过世那段时间,父亲抽过烟以外。父亲一直都不抽烟的。

  第二天早上,文珠音就知道,她的初中毕业志愿怕是要重新填写了。果不其然,文君华去厨房走了两圈后空着手就走了出来,对文珠音说今天来不及做早饭,你在路上随便买点。等到文珠音背了书包要出门的时候,他才说:“那个,其实,粮校也不错,天干饿不死炊事员。”——文珠音就考了省城的粮校,等到三年中专毕业分配到乡下的粮站上班,满打满算她也才十九岁不到。

  谁又知道呢,才工作一年多点儿,粮食部门企业改制,粮食部门的人员要么买断工龄,要么实行股份制。无论哪种,都优先考虑资历长、年龄大的老职工。才参加工作且年龄又小的文珠音两边都不靠,年纪轻轻就下了岗。

  文珠音下岗回家那天,文君华破天荒地开了一瓶酒,说父女俩好久没一起吃饭,要好好的喝点酒。文珠音顺着父亲的心思,两杯酒下肚,嗓子眼像冒了火。即使这样,父女俩也没提关于工作的半个字。父亲的心思,文珠音是懂的,这份默契,是血缘里就带来的,做不了假的,父亲越不说,越代表他心里懊悔和愧疚。文珠音不点破,是她明白,这种结果谁也没有料到。但父亲当时的心情是好的,是心疼文珠音的。文珠音知道。

  倒是舅舅,每次见了父女俩,都后悔自己当初一番好心却办了坏事,害了珠音。文珠音和父亲都不好答话,都怕无意中说出来的话让对方听出别的意思,伤着对方,就只有讪讪笑着,如此,更让舅舅觉得这是父女俩记恨他。一来二去,娘舅之间倒生份了许多。这些年,除了场面上的事,两家竟没了多少走动。

  日子一天天地过。

  有时候文珠音提前关了粮油店的门回到家,临近家门口会听见父亲在拉二胡,她就站在走廊上等到父亲把那一段拉完她才开门进屋。听见她进门的声音,父亲会问一声,吃了没?她答:吃了。如果她说没吃的话,父亲就会放下二胡走进厨房给她弄饭。

  文君华拉二胡的时候,文珠音不愿打扰他。小的时候她是怕父亲,父亲总告诉她,他拉二胡是在练功,叫文珠音不要影响他;现在的她是心疼父亲,父亲年轻的时候一直是馆里的台柱子,身条好,人又长得俊郎,灯光下棱眼分明,特别是一手二胡,拉得如泣如诉。文珠音听母亲说过,县里的文化馆有一年去省里汇报演出,省文化厅的负责人听了父亲的二胡,千方百计想把父亲留在省城,说现在省厅就差这样的人才。父亲拒绝了。父亲说在县城他还有妻女。县城离省城太远了,要坐一天一夜的客车,他不想和她们隔得那么远。文珠音后来问过父亲,是不是有这回事?为什么当初不留在省城,要是他留在省城的话,她也能有机会去省城的动物园看大象。父亲只是笑眯眯地摇摇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父亲那几年在文化馆很受器重,喜欢他的观众也多,母亲也还在,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才几年的光景,文化馆就没人去看戏了,馆里的年轻人都去学现代舞学太空步,父亲的二胡和他那一班打花鼓、扬琴的老同事一起,被时代的潮流彻底冲到了沙滩上。

  文珠音心疼父亲。父亲没有让文珠音当他的观众,但他怀念他的观众,他偷偷一个人在家拉二胡的这个时间,是他在缅怀他的过去。随着琴弦声撕开的一瞬间,展现在父亲面前的人生才是他真正的人生,是与现实割裂开来的人生,是无比满足和鲜活的人生;是如今的孤独和遗憾不可想象的,是一去不复返的美满光阴。在这短暂的光阴里,他感受着属于他的荣光。他需要靠着这短暂光阴的滋养,度过后来漫漫的余生。

  

  2

  文珠音的同学给文珠音介绍了个男朋友,当兵回来的退伍军人,分配在乡下的林业站上班。对方带着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现在趁孩子还小,处得出感情,你对孩子好了,孩子将来也会对你好。介绍对方情况的时候,是这样给文珠音说的。其实文珠音并不忌讳有没有孩子,如果孩子乖、懂事,她也愿意带。都是经历过婚姻伤痛的人了,知道什么最重要。唯一的那一次婚姻,留给文珠音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要是有孩子的话,即使离婚,文珠音觉得她就是倾家荡产她也会把孩子要在身边。可惜,还没等她怀上孩子对方就走了。对方只是把她当成一个跳板,靠着她的供养在省城读了两年成人大学以后,一下子跳进了省城富婆的怀里。临走前,给文珠音留下一条短信:“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帮助,但是感情是讲究共同语言的。原谅我!我会想念你的!”文珠音在删掉这条短信的同时,删除掉了所有和这个人的联系方式。并且像删除短信一样,把所有与这个人有关的东西全部都收拾了扔到垃圾桶。

  文君华是三个月之后才知道文珠音离婚的。

  那天深夜,文君华一个人在客厅枯坐了好久,文珠音在房间里半只眼都不敢闭,生怕老人家一下子想不通要做傻事。前夫是文君华同事的儿子,文君华的意思是两家知根知底,这孩子又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靠得住。两家家世相当,又都是搞乐器的,与艺术沾边,这种氛围里生下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天赋,将来在孩子的培养上也省心……文珠音当时已经有一个恋爱对象了,这个对象家在农村,文君华不喜欢,或者说他不放心文珠音将来嫁到农村。

  那天晚上,一直看到文君华的房间亮了灯,又熄了,一切都没有动静,文珠音才睡下了。临睡前,她拍了拍胸口——总算过去了。从那个人最早开始提离婚的时候,她想得更多的其实是文君华。她怕文君华受不了这个打击,说穿了,是怕他伤不起这个面子。好歹这一夜,文君华并没有说什么。等他缓过这口气,再说什么,都不紧要了。

  同学约文珠音在老东门的茶楼见面。想必是那个退伍军人也在一起,临去之前,文珠音用卷筒梳子把头发裹住,用吹风机轻轻吹了一下,梳子取出来,头发就像自然卷的反翘。文珠音的五官随文君华,一双眉毛长得有棱有形,一双眼睛又亮又有神,换好衣服,往镜子前一站,怎么看,也都只有二十七八岁。

  到了茶楼,同学身边果然坐着一个男人,身材魁梧,脸有些黑。文珠音坐下后不久,同学就借故走了,留下两个刚才还陌生的男女,气氛突然就冷了。退伍军人问文珠音的粮油店一个月找多少钱?文珠音怔了一下,心里生出一些不舒服,觉得对面这个人好神奇,才见面半个小时不到,就问起她的收入。

  退伍军人见文珠音没搭话,就又开始说:“其实你能自己开店,也算不错。不过以后一起生活以后,你就不用做了。你只管每天把饭做好,去幼儿园接送娃儿就行了。零用钱我每个月按时给你……”

  文珠音还没等对方把他面前那杯茶喝完就假装说有事,要走。那个人还兴致勃勃地说:“那你哈出来,联系我,我带你去认幼儿园的路。”

  回到家后,文珠音越想越气,拨通了同学的电话,把刚才听到的一字一句全说给了对方听。同学也是越听越气,在电话里一直说这个人怎么这样?他怎么这样?我都给他说了你条件很好的呀……他怎么这样说话……文珠音和她说着说着,突然就没有兴致,突然觉得两个人在电话里憋着气说这些好没意思,扯了个理由就挂了电话。

  一回头,竟然看到文君华在凉台上抚弄他那些花花草草,文珠音吓了一跳。刚才也是气极了,没注意父亲竟然在家。刚才在电话里那一番激烈的谈话,想必他是一字不漏的全听进耳朵里了。

  文珠音不敢说话,也不敢确定刚才的内容文君华究竟是听进了多少,假装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想看老头子的动静。坐了半天,都没有声响,正想起身去卫生间洗个脸回房间补瞌睡,老头子发话了:“这种人,你听他做哪样?你个人心里清楚就行了。你是哪种人,他又算是个啷人!”

  文珠音怔怔的听着父亲的话。心里突然就涌出一阵阵酸楚,这酸楚却又和刚才的委曲难过不同,像是另一番滋味,但也说不出是什么……

  年初,“个协”组织大家参加聚会,去景区一日游。平时大家忙着做生意,没时间出去玩,现在有这个机会,大多数店家都去参加了。逛了景区之后是吃长桌宴。席间,有个穿着浅色体恤的男人坐在了文珠音身边,起先文珠音没注意,直到上来一道菜,是大蒜拌了当地一种出了名的野菜。大家纷纷冲着这道菜下筷子,文珠音却只夹了面前的素瓜豆吃。对面的大姐问文珠音怎么不吃野菜,文珠音没想好怎么回答,旁边这个男人说:“野菜里有大蒜,她怕是吃了说话有味儿!”文珠音这才扭了头看他,男人四十岁的年纪,浅浅的平头,干净的脸,他笑着看着文珠音,倒把文珠音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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