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

美术班(散文)

作者:蟠桃叔   发表于:
浏览:18次    字数:5082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9891篇,  月稿:0
上初中时,给我们带美术课的老师叫邓光明。

  邓光明当年三十来岁的好年华。蘑菇偏分头,近视丹凤眼,顾盼有情,一表人才。

  在课堂上,邓光明给人的印象是相当专业,很有大师气派。比如说,示范画静物时,他先在讲桌上摆个石膏球,然后气守丹田,伸出手中的铅笔优雅地定格在空中当尺子量测石膏球的大小比例,同时会颇为陶醉地眯上他的丹凤眼,瞄呀瞄呀的。那情形仿佛是在找准头打靶子,要投掷铅笔扎住那个石膏球。我曾经疑心他的丹凤眼就是这么瞄出来的。

  邓光明爱艺术,也爱钱。当地的郊外有野生的杜梨树。果子小而涩,但木质很细腻,适合雕刻。邓光明会砍来杜梨木雕大肚子的弥勒佛卖。当地河里还有一种假山石,他下河摸几块出来做了盆景也拿去卖。

  邓光明如此搞钱也不避人,坦坦荡荡的。杜梨木和假山石就堆放在学校的美术教室,好大一堆。我们去上课时都看得到。邓光明时常警告我们这些猴娃娃,只能看不能摸。

  有次课间,他拿了一块刻印章的青田石来找我,命我给他刻一个玲珑宝塔。玲珑塔,塔玲珑,干这活儿是义务工。我猜这塔肯定是要安放到他的盆景里去做点缀。哼,很难刻的呢。

  邓光明找我做工,是他觉得我会画画,有美术基础。因为每次美术作业,他都会给我评一个大大的优。班上和我一起得优的还有一个叫崔浩渺的男生。这个崔浩渺的爸爸本来就是当地一个有名头的画家,叫崔西栋,善画鸡,十幅画九幅题的都是“雄鸡一唱天下白”。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这就是个人物了,县上有头脸的领导都喜欢收藏他的画。有人说我们当地有三宝:白家豆腐脑,金滩葫芦枣,崔西栋的鸡鸡真的好。

  要论江湖地位,崔西栋比邓光明高许多。崔西栋就是个皮皮虾,邓光明好比一个小蝌蚪。你懂了吗?崔浩渺同学交的美术作业几乎都是他爸崔西栋代笔的。就等于小蝌蚪邓光明反而要给皮皮虾崔西栋打分数了。

  邓光明应该能瞧出来端倪,但从不说破。倒是崔浩渺会告诉同学,他的画儿是他爸代笔的。他如此坦诚,倒也无人鄙视他弄虚作假,反而有人羡慕他有一个好爸爸。

  说来说去,浪费这么多笔墨就是说,崔浩渺的优是假优,我的优是真优。于是,我就在同学中虚得了一个善画的美名。

  这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别人放学回家吃饭去了,我还要混在板报组出黑板报,吃一嘴一鼻子粉笔灰。我最怕的是一到学雷锋的日子要画雷锋的头像。不好画,我怎么画都透出一种浓重的猥琐气息。

  还有一次,一个具有黑社会潜质的高年级男生闯进我们教室,撸起袖子要我给他胳膊上画一条具有刺青效果的小青龙。只威逼,不利诱。小青龙,青龙小,这个哥哥不是好鸟!

  暑假到了,邓光明开了一个美术学习班。和卖佛像卖盆景一样,邓光明开美术班也是为了挣钱。

  邓光明找关系租下武装部的一间会议室做场地,就拎着浆糊桶满大街找电线杆子贴招生广告去了。小县城很小,一夜之间人人都知道邓光明开了一个美术班。

  然后就是我跟我妈在街上走,遇见了邓光明。小城之内皆熟人。我妈认识他,就打招呼。

  平时打招呼一般都说:邓老师,吃饭啦?但是看见他提着浆糊桶,我妈这次就说:邓老师,开班啦?

  邓光明点点头,笑盈盈,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来,对我妈叭啦叭啦一通说,鼓动我上他的美术班。

  他说:我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就凭你家小潘潘的这资质,去我的美术班稍微提高一下,考中央美院那就是囊中取物,轻轻松松,稳稳当当的。凭良心说话不怕雷劈,小潘潘真是个好苗苗,咱们可不敢把未来的张大千、齐白石给耽搁了啊。

  诸位此处请脑补周星驰电影《功夫》里的台词:少年,我看你骨骼精奇,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维护世界和平就靠你了,我这有本秘籍《如来神掌》,见与你有缘,就十块卖给你了。

  听邓光明一席话,我妈笑了:哈哈哈,好的,好的。邓老师,要给打折哦。

  邓光明也笑了:好说,好说,教不好分文不收,呵呵。

  于是我就进了这个美术班。

  “穷学文,富学理,公子小姐学文艺。”在小县城绝大多数的父母之观念中,学艺术都是不务正业,用文明话说就是扯鸡巴蛋。我妈之所以让我进这个美术班只是考虑我暑假在家天不收地不管,不如送到美术班去,好歹有老师管着。

  美术班中同学者二十来人,有中学生也有小学生,高的高低的低,骑着骆驼牵着鸡。有几个还是我的同班同学。我这几个同学也来学画,让人颇为意外。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几个好像也不爱画画的呀。

  我这几个同学里有个叫小甲的,经常一个人从画室溜出来在阳台抽烟,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后来他竞然和武装部食堂的师傅交起了朋友,天天去食堂帮厨,或者切土豆丝,戓者拿个小镊子拨猪皮上的毛——拔猪毛拔得可认真了。

  同学小乙也是个奇葩少年,本来是他妈是要他去补英语。英语补习班比美术班贵五十。他一琢磨就拿着钱投奔到邓光明麾下了。当然,那五十的差价就落到他的口袋了。然后他天天出门去美术班“补英语”,补了一个夏天,热热闹闹吹喇叭,他妈居然一直蒙在鼓里。

  还有两个同班的女生,小美和小丽,铁杆的闺蜜。小美看了赵雅芝演的白娘子以后就迷上了画古装美女,樱桃嘴,柳叶眉,美得都无法无天了。她画上了瘾,所以兴致勃勃要来提高技艺。小丽够义气,哼不离哈,哈不离哼,也就跟着来了。

  刚开始,我们画素描。邓光明拿出一大把铅笔眯着丹凤眼给我们讲:你们的笔不行的,不专业。给你们推荐一套素描铅笔吧。

  我们买过笔,邓光明又说:你们的纸不行的,不专业。给你们推荐一套素描专用纸吧。

  邓光明收好钱后在桌上摆好一个石膏球,提着一个浆糊桶就走了。不不不,是菜篮子,他要回家烧菜,他的白衬衫前襟有不少炒菜溅到的油点子——那个石膏球我们眼熟,是从我们学校搬来的。

  邓光明一走,我们就放羊了:聊天、打架、吃瓜子、流行歌曲……说说笑话,吹吹电风扇,这一天就结束了。

  过了几天,小美见邓光明迟迟不教画白娘子,抗议了几回也不顶事,一气之下不来了。小美走了,小丽也不来了。不来就不来,不过,学费是不退的哦。

  又过了几天,终于轮到画色彩了。画素描画腻歪的我们心里都有点小小的兴奋,纷纷拿出了从商店新买来的水彩。纸盒子里装了十二色小牙膏一样的水彩颜料管,五颜六色,好看极了。

  邓光明说:谁让你们乱买水彩了?管装水彩不行的,不专业。给你们推荐一套固体水彩吧,一盒能用一辈子……

  结果当场没有一个人表示愿意掏钱。掏自己口袋的钱吧,舍不得,夏天了,总要留几张钞票买雪糕吃吃吧。跟家里人要钱吧,休想啊休想,上次买什么莫名其妙的素描铅笔和素描纸已经挨了不少唠叨了,谁还愿意碰钉子去。

  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其实心里都明白得很:什么专业不专业,能用一辈子又怎样,我们不过是在玩玩这一阵子罢了。

  画室的气氛就有些尴尬了。大家收起往日的皮赖嘴脸,一个个都不出声,默默地在纸上涂红涂绿。对了,桌子上如今摆的不是石膏球,是两个西瓜,一个没切,一个切开了。室内静悄悄的,窗外听得一声一声的蝉鸣。

  当天的课程结束后,邓光明把那两个西瓜分给我们吃了。挺甜。我们吃着西瓜,多多少少都有些羞愧。

  后来,有两个人事后买了可以用一辈子的固体水彩。这两个叛徒。

  一个是男生鲁智深,一个是女生王静。

  鲁智深当然是外号了。鲁智深虽然是美术班年纪最大的孩子,那也不过是个初中生啊,就一脸的毛胡子啦。眼如牛铃,头有斗大。他家住郊区,每天来学画画都骑着一个没闸的自行车,头上顶一片荷叶遮太阳。来的时候荷叶是鲜的,走的时候荷叶是蔫的。

  在学校里他高我两级,所以没说过话。在美术班做了同学后,有一次课间,鲁智深走到我面前很严肃地说:我发现你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乖乖,吓死我了。我赶紧问他是啥问题。

  他苦口婆心地说:你画线靠尺子,画圆靠圆规——这是不对的。我们是在画素描,在搞美术创作啊,不是画盖房子的图纸。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他:嗨,什么荤描素描,我最不耐烦这个了。

  他:哼,我原来听说你画画很好的……

  然后他后半句不说了,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蔑视眼神撇了我一眼,顶着那片荷叶骑车走了。

  再说王静。王静不是我们县城的。她来自市里。一个城里的女娃为什么会到乡下来学画?邓光明总不至于提着浆糊桶把广告贴到市里去了吧。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在我们的印象里城里女孩都是白白嫩嫩的洋娃娃。王静不白,皮肤黑黑的,白的是她的牙。一个城里的女娃怎么可以那么黑呢?我们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王静不爱说话,总是捧着一个军绿色的布画夹不厌其烦地涂抺,铅笔尖在纸上刷刷刷地划着,像汽车的雨刷。

  我们私下里都认为鲁智深和王静将来会吃画画这碗饭的。不为别的,就因为人家舍得买专业的固体水彩。我们多多少少有羡慕嫉妒恨了。

  用现在网络时髦话说,那就是鲁智深和王静的固体水彩在这个小县城的美术班闪着金光,闪瞎了我们24K钛合金狗眼。此处请诸位脑补八三版电视剧《西游记》里金池长老捧着唐僧的锦襕袈裟发出了馋兮兮贱兮兮的呻吟。

  我不能免俗,其实也想和鲁智深、王静一样拥有专业的固体水彩。其实我跟我妈说一声就有了,不算难事。我妈舍得为我文化消费方面花钱。买个课外书什么的,只要开口,无有不遵。

  但是,我就是不想买邓光明的固体水彩。拒绝固体水彩是想表明我一种态度。那就是,我非常不喜欢这个美术班。

  他们画石膏球画西瓜的时候,我偷偷画小人。我把鲁智深和王静画成一对恩爱夫妻,因为这两个人真的好般配。我把邓光明画成一个骑在恐龙上的怪人,他的额头上印着一个铜钱的标志。我画一个满是树木的公园,我在里面走呀走呀,尾巴在身后拖着长长的线……

  我画呀画呀。如果,我有一盒专业的固体水彩,我还想画四时花开、紫气东来、青菜萝卜、近水楼台……可是,我没有。

  很多年后,我看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那句“穿鞋和没穿鞋的刀客,价钱是相差很远的”的台词一出来,我的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到了鲁智深和王静——有固体水彩的他俩就是穿鞋的刀客呀。

  没错,固体水彩这事一直没撂下。一直喜欢水彩画,一直想拥有一盒固体水彩。

  有此心结,念念不忘,直到几年前,一咬牙花了一千多大洋给自己买了一个黑盒的德国史明克固体水彩。算是还了心债。非常惭愧的是,因为忙碌,没有闲暇,它放在柜子,没有怎么用过——如此这般,真的可以用一辈子了。

  扯远了,往回收。

  在当时,因为专业的固体水彩,我们觉得美术班里只有三个学生。一个叫鲁智深,一个叫王静,一个叫“我们”。

  我们当地有一个俏皮话是:“麻雀陪夜猫子熬夜呢。”夜猫子就是猫头鹰,趁着天黑才出来找食,麻雀是白日里叽叽喳喳聒噪的鸟。鲁智深和王静是霸气的猫头鹰,我们是陪太子读书的麻雀。

  夏天过去了。美术班的最后一天,邓光明带我们搞泥塑。这个好玩哇,万岁。

  邓光明带着我们跑到郊外去了,先是让我们帮他挖了一棵杜梨树,然后在一个土丘附近找到了一种红色的粘土。他告诉我们这种土里混进纸浆就可以捏泥人了。然后,美术班就解散了。

  那天,我们在野外玩美了。好像只有我带了粘土回家。回家后,我用这泥捏了一个怪兽,算是我在美术班的结业作品。怪兽干透了就放进书柜里摆着,见了的人都说好看,最终被一个来做客的亲戚抱走了。

  到第二年暑假,邓光明又开他的美术班了。我妈问我还去不去,我说我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

  我妈:去吧,邓老师挺不容易的。

  我:我不去,我也挺不容易的。

  于是我就没有去美术班。一天傍晚,我去学校操场玩。学校虽然放假了,但是操场上有很多打球和乘凉的人。

  然后就碰见了王静。王静又来上美术班了。

  王静还是那么黑,牙还是那么白。这回她有了一个女伴,名字忘记了,白白净净的像一段藕,比王静高半头,见人会脸红。

  我看了下她俩的画夹。那个女伴画得很糟,很显然,也是麻雀陪夜猫子熬夜。也罢,我们那个小县城的夏天蛮凉爽,就当是来避暑的吧。

  邓光明安排她俩在我们学校的女生宿舍住。反正学校放假了,整个宿舍楼都是空的。

  傍晚无事,她俩就在操场乘凉,坐在水泥看台上啃黄瓜。

  当时头顶有几只蝙蝠在飞。远处可以看见一个连着一个的小山丘,山上是黑松林。从山上吹下来的风是凉的,好舒服。

  我看王静屁股底下压着几本画册,就对她说:你好用功,你要是考不上美院就怪了。

  王静:你呢?你不想考美院?

  我笑而不答。

  王静的那个女伴插进来,脸红红地问我:那你的理想是啥?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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