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故乡淳化,初来西安读大学那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提起九八年,我的脑子里就忍不住想起当年春晚,王菲和那英唱的歌:“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在我一九九八年的青春年华里,我热衷于流窜在西安市内各大高校串门子,看老乡。说是看老乡,其实就是想逛啦。师大啊,西电啊,交大啊,美院啊……我都逛遍了,这些学校的食堂也吃遍了。当然,我也在西北大学接待了各路老乡的造访。迎来送往,不亦乐乎。
我常去的是师大,陕西师范大学。我真爱这所学校。
我爱师大古香古色的图书馆,我爱图书馆楼身紧附的爬山虎和楼前戳天的老松,我爱松荫下背着英语单词的女大学生。
我爸是师大毕业的,当年的工农兵学员。我在我爸的相册上见过师大。但是我第一次去师大,是九八年和中学同学甘纲一起去的,找女同学郝青苹。
在淳化中学上学时,甘纲就暗恋郝青苹。甘纲是农家子弟,郝青苹父母都是县城的机关干部。甘纲自卑,还没有来得及表白,郝青苹就转学了,父母托人找关系到咸阳某重点中学念去了。
熬不过相思,甘纲某天准备去咸阳看看郝青苹。早早洗了头,洗了衣服,一件帅气的白色夹克,那是他最体面的衣服,准备穿了它精精神神去见郝青苹。想要俏,一身孝。甘纲脸白,丹凤眼,穿白衣服确实好看。
临走了,糟糕,夹克还没有干透。同宿舍的都给他出谋划策,有人说去理发馆找个吹风机吹一吹,有人说去食堂灶上烤一烤。甘纲着急见郝青苹,等不得,湿衣服胡乱一披,忙慌失火地去车站搭车去了。去了以后,郝青苹的学校军事化管理,铁门高得很,保安歪得很,根本就进不去。
甘纲悻悻归来,夹克是干了,身上却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疙瘩。我们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不安慰,还耍笑,说红疙瘩原来也是相思病的一部分。还问他痒不痒,要不要帮忙挠挠。“白夹克没晾干,脊背出了红点点”就成了经典段子。
两三年后,郝青苹考上陕师大,甘纲考上西北政法,两个学校离得那么近。近水楼台先得月。甘纲的心又蠢蠢欲动了,他知道我在西北大学,是个讲义气的,就想约了我给他壮胆,一起去找郝青苹。
嗨,费劲了。那时候穷学生腰里又没有别寻呼机,手机还没有普及,更别想了。甘纲要给我们宿舍打电话说这事,一直占线打不通,因为电话被人霸占着煲电话粥。甘纲干脆跑到西北大学来找我,我又上课去了,不在宿舍。他就一直在我们宿舍楼下花坛上老老实实地坐着等,望眼欲穿。等到了,他把来意一说,我也是个好热闹的,顿时劲头比他还大,说走就走,直取师大。
到了师大又是无头苍蝇,乱扑乱撞。那是个秋老虎的天气,我俩的短袖都湿透了。最后遇到了一个热心同学,在其帮助下才寻到了郝青苹。
郝青苹剪了短发,形象大变。一见我俩,大吃一惊,也挺高兴,眼睛里都闪着星星,带我俩在校园里逛。郝青苹洋气啦,说普通话啦,我也就跟着说普通话。甘纲进城后还是一嘴淳化土话,就没有怎么做声,听我俩谈笑风生。
后来我意识到自己只是个灯泡,就闭嘴了。但是我一闭嘴,他俩又无话。三人寂寂,颇尴尬。我只能没话找话,我说师大的图书馆真好看啊。郝青苹也说好看,还说是梁思成设计的。这才起了个话头,从梁思成扯到林徽因,又扯到徐志摩。不过,还是我和郝青苹说,甘纲继续装闷葫芦。
火烧云起来了,彼此的面孔都暗下去了,篮球场的投球速度也慢了几帧,到吃晚饭时候了。郝青苹请我们去食堂吃饭。吃的什么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三人喝了好多瓶苹果味的芬达汽水,打嗝都是苹果味的。
吃完饭,三人出校门分手。临别时,我让他俩下周来西大找我玩。他俩应了,然后散了。
我的意思是他们相约一起来,就像歌里唱的那样:“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
他们倒是来了,却是各自来的。郝青苹带来她宿舍的一个广西女娃给她作伴。广西女娃无论是五官还是神情,都有点像台湾女作家三毛。一聊才知道,人家外号就叫三毛。
我请她俩去学校外面吃了个锅包肉和地三鲜。吃完碰上我们班几个男同学,又凑在一起胡谝,走的时候就晚了,公交车等不到,我给她俩叫了个摩的。结果两人扭扭捏捏都不愿意坐到摩托中间,因为不想皮肉挨到摩的师傅。摩的师傅拍着车把手,一个劲保证:我不挨你,我不挨你。我女子都跟你们一样大了,我能挨你?我一辈子清清白白,没有吃过谁豆腐。
甘纲是一个人来的,我请他在“德福祥”吃羊肉泡馍。掰馍时,我问他为啥不和郝青苹一起来。他的头埋进碗里,不言传。甘纲穿了一件白短袖,上面印了一行“别理我,烦着呢”。这似乎是王朔的名言。当时把这种衣服叫做文化衫。
我不敢多问了,我害怕甘纲真的烦着呢。
后来,我和甘纲又去逛了几次师大,没有找郝青苹。我问甘纲找不找,他说不找。不找就不找。
有一次,好巧不巧。在师大校园遇上三毛了,就是郝青苹的那个广西女同学。说实话,我当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她眼尖,认出我了,很热情,上来把我肩膀一拍。仔细一看,三毛嘛。我把三毛和甘纲互相介绍了。三毛要带我们去找郝青苹。我和甘纲互看一眼,都说有事哩,要回呀。
三毛正好要上街去买拖鞋,就说着话从北门一直送我们出来,送到师大路口,又喊我们站住,说要请我们吃个好吃的。原来师大路上有一家卖笼笼肉夹馍的路边摊。三毛说这家没名,其实也有名,附近的学生娃都以“瘦老汉笼笼肉夹馍”呼之。我一看摊主,果然是个有筋有骨的瘦老汉。
我那时候刚来西安,瓜娃一个,啥啥都不知道,哪里吃过什么笼笼肉夹馍呀。凑近一看,明白了。笼笼肉就是粉蒸肉,裹了米粉和佐料,肥瘦相间的肉片红艳艳,油汪汪的,分成一笼一笼在小笼屉里冒着热气蒸着。吃时取一笼用热馍夹着吃。
馍很熟悉嘛,在我们淳化叫牛舌头,西安这边叫荷叶饼。这种蒸出来的发面饼又白又软又喧腾,为方便夹菜故意对折了一下,叠了起来,就像堆了俩个牛舌头。
老板,就是那个瘦老汉,是个利索人,热馍迅速掰开,笼笼肉麻利地往进一倒,夹紧,肉里的油脂就被馍吸饱了。瘦老汉把夹馍递过来,让趁热吃。狠狠咬一口,肉香馍软,真过瘾。
甘纲说:好吃。
我说:真他妈好吃。
三毛要掏钱,我和甘纲总不能真让女生请我们吃东西,抢着把钱付了。甘纲心细,又叫老板再夹一个,塑料袋扎得紧紧的,让三毛给郝青苹提回宿舍。
从师大回来,没有几天,有天下课了,在楼道我听见我班两个女同学说闲话,一句“瘦老汉怎么怎么,笼笼肉怎么怎么”就飘进耳朵了。我就多听了一下,原来这俩女生约着去师大路吃笼笼肉呢。哎呀,瘦老汉笼笼肉夹馍的名气这么大啊。我不争气的馋了,同时也觉得奇怪,一个平平无奇的烂夹馍嘛,咋就吃了一回还想吃第二回哩?
我厚着脸皮问那两个女同学去吃笼笼肉能带我不?
人家说:你没有长腿吗,你不认路吗,还要人带你。要带你也没有问题,那你必须请客。
我说请客就请客。我们三个说说笑笑真去了,到了南郊,路过西北政法,我少不了把甘纲一叫,四个人一起过了马路,大张旗鼓地去师大路吃笼笼肉。
来一回不容易,我吃了三个,甘纲吃了四个,那两个女生每人也消灭了两个。就这还不算喝的可乐和冰峰。现在想来,年轻时候的好胃口真不可思议,咋能装下那么多呢?吃罢,四个人个个都是红辣子嘴圈圈。嗨,谁也别笑话谁。
那两个女同学,一个是新疆的柳青,还有一个是谁,我死活想不起来了。
大学毕业后,柳青就回了乌鲁木齐,一度失联。后来才有了她的微信。聊起往事,我问过柳青另外一个去吃笼笼肉的女生是谁,她也想不起来了。但她还惦记着师大路的笼笼肉,说有机会回西安了,再去吃一回,只怕瘦老汉不在了。
她记性好,记得那天吃笼笼肉的一些小细节。她记得我带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吃夹馍的时候,辣子油抹到鼻子上了。她好心递上去了一张纸巾,结果小伙子接过纸巾脸刷的一下,红了。惹得她扑哧一笑。
她是说甘纲呢。
甘纲确实性格内向,是个地道的淳化人。他喜欢郝青苹又能怎样呢,又不敢约人家,又不敢见人家。真是把人急死了。但是,谁又能想到呢,就是这个三棍敲不出一个屁的甘纲悄无声息地脱单了,女朋友就是师大的三毛。
就是那次吃笼笼肉结缘,认识了。后面两人偷偷就好上了。手拉手来西大找我玩。我又在“德福祥”请吃羊肉泡馍。他俩人四只手一伸,纠缠在一个碗里掰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是肉麻。
泡馍一吃,甘纲就期期艾艾地诉苦,大意是说他俩爱得辛苦,爱得不展脱,只能偷偷摸摸搞地下活动。因为不想让郝青苹知道,怕知道了尴尬。让我给拿主意。
我觉得不可思议,就说:你俩光明正大的恋爱有啥尴尬的,和郝青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呀。你一没拉她的手,二没亲她的口,你心里闹啥鬼哩?
我的态度坚定了二人爱的信心。甘纲这才光明正大地去三毛宿舍楼底下接送三毛啦,遇到郝青苹抿嘴一笑,郝青苹也笑呢,甘纲就不好意思了,脸就红了。
郝青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吃了一惊的。还和我通电话说这事,郝青苹告诉我,甘纲来真的,听三毛说,他还带三毛去了咱们老家淳化,他家压了荞面饸饹招待。
哈哈哈,我懂。在我们淳化,女娃吃了男娃家里安排的饸饹,那就算人家的媳妇啦。
郝青苹说她想不通,甘纲看着老实巴交的嘛,咋就不声不响把三毛骗去啦。
我笑了,说:咋可能是甘纲把三毛骗去了,明显是三毛把甘纲这老实疙瘩给收了呀。
郝青苹:好着呢,好着呢,千里姻缘一线牵。
毕业后,甘纲继续留在西安读研,三毛则被家里喊回了广西柳州。别时两人在火车站抱头痛哭,说了来世续缘的话,然后洒泪相别。
三毛回广西先是在当地中学教书,后来考公务员,考上了,都要去报到了,最后还是撇不下甘纲,公务员也不香了,放弃,放弃,瞒着家里又回西安。上了火车才给家里打电话说缘由。
三毛回西安也没跟甘纲说,因为两人三四年都没有联系了,她都不知道甘纲的手机号。她先是找到我,我一见三毛惊得都哆嗦哩。因为我就在三天前还给甘纲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我还对甘纲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样的反动言论。面对三毛,我自觉丑陋,心怀愧疚。
我赶紧把三毛回来的事打电话给甘纲一汇报,让他自己拿主意。
真没看出,关键时候,甘纲一点不乱,真有主意,他先不见三毛,只是让我给三毛捎话:要是敢和他领结婚证,两人就去领结婚证。要是不敢和他领结婚证,就不要互相耽搁了,从此你吃你的螺狮粉,我吃我的油泼面。
话给三毛传到,三锤两梆子,他俩快快就领证了。三毛的户口本是三毛她爸她妈她哥她嫂子,她全家坐火车集体送过来的。三毛说她要结婚呀,她家人不但送户口本,嫁妆也一起送过来了。三毛一离家出走后,她家里人瞬间软下来了,三毛说啥就是啥。三毛后来总结出来了:娘家是弹簧,看你强不强。你强他就软,你软他就强。
领完证就办婚礼,西安摆了几桌酒,少不了又回淳化再压一回饸饹。
甘纲他妈话多,偷偷说这广西媳妇啥啥都好,美中不足就是有些黑瘦,都没有甘纲看着白净。
甘纲他爸是在村里收苹果的,有见识,听不得这话,就骂甘纲她妈:你知道个啥,这么好的媳妇你还想咋呀,快悄悄着,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哑巴。墨水黑,写文章哩。荞麦黑,压饸饹待客哩。
婚礼上,甘纲他爸讲话,主夸媳妇,情绪激动,把三毛为了他儿子舍弃老家公务员铁饭碗的事说了至少三遍。说得甘纲她妈也抹起了眼泪。
甘纲和三毛结婚热闹,我们淳化同学去吃饸饹的不少。郝青苹没去,因为她当时去了美国。没去也好,那天好几个没眉眼的同学喝大了,郝青苹要是在场,保不齐有二杆子借着酒劲要说“白夹克没晾干,脊背出了红点点”。
我结婚就晚了。甘纲和三毛他俩的娃都能打酱油了,我才红鸾星动。我媳妇也是师大毕业的。于是乎,我和甘纲又多了一层关系,都是师大女婿。
我媳妇学外语,正是师大松荫下背着英语单词的女大学生。我问她吃过师大路的瘦老汉笼笼肉没有,她说吃过呀,我马上觉得真好呀,真好呀。
可惜的是,后来那家瘦老汉笼笼肉夹馍的摊子就找不到了。估计瘦老汉收了摊子,颐养天年去了吧。此后,南郊上学的孩子只知道师大路有个羊城夹馍,而不知道曾经还有个江湖地位更高的瘦老汉笼笼肉夹馍了。
直至今日,我还有一个习惯,街上遇上卖笼笼肉夹馍的,管他瘦老汉还是胖老汉,要一个吃了解馋再说。吃完了,再买一个,给我媳妇捎回去。我吃,必要挑肉肥油大的。我媳妇吃,要再挖一勺油泼辣子浇上去。
我问甘纲是不是这样。甘纲说,他碰上了也会买一个吃的,但是他自己偷偷吃,不给三毛捎。
我问他为啥,三毛那么瘦,还减肥吗?甘纲搓搓手,说了实情。
原来,结婚后三毛对一件小事耿耿于怀,那就是他俩第一次在师大见面,三毛请大家吃笼笼肉夹馍,甘纲不忘给郝青苹买一个。这事三毛牢牢记住啦。于是,只要一提笼笼肉夹馍,三毛的醋坛子瞬间就会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