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段庄村人烟稀少。因为无法忍受村庄里的贫穷,但凡有点儿能力的人都远走他乡。村中的沟底只剩下姓马的一户人家。丈夫因患劳疾已过世多年,破烂不堪的窑洞中住着马老太太和她的五个女儿。
为了让女儿们过上好一点的生活,马老太太托媒人把大女儿在十二岁时远嫁到了邻村,那户人家的家庭条件在当时那个年代还算可以。又过了两年,二女儿也找了一个好人家嫁了。家里只剩下年龄尚小的三个女儿。
马老太太省吃俭用,过着破衣烂衫食不果腹的日子,竭尽全力地抚养着三个姑娘。
马老太家离村中心有一段距离。由于是这道沟里唯一的一户人家,自然有种与世隔绝的境况。唯一感到欣慰的事情是,村子里所有人的吃水都得去马老太家门前的水井里去挑。每天的日出和日落时分就是马老太家最红火的时候。村民们有的不愿意大老远自己带井绳,便会到马老太家借用井绳。村里的人们都很清楚她家的情况。富有一点的男村民会偷来家中的食物给马老太太的姑娘们。但马老太太的家教非常之严,送来的食物宁愿让狗吃掉,也不许女儿们吃。时间久了,人们便不再给孩子们食物,也传出“马寡妇因为生活压力太大,患上了精神病”的说法。殊不知,马老太太的不领情是做给那些想乘机占便宜的男人们看的。
她教育她的三个姑娘:咱们人穷志不能短,天上没有掉馅儿饼的好事儿,也没有免费的午餐;要学会自重、坚强;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马老太太的三姑娘叫三凤儿,性子比较倔,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哭个没完,马老太对她也就比较迁就。为了生计,马老太太到田间干农活时,都会把不足十岁的三姑娘带上。
有一天,三凤儿和马老太除玉米地的杂草时,三凤儿感觉到尿急,便走到自己家的自留地地头撒尿,自己还学着小时候娘把她尿时口中吹的口哨声,嘘嘘……
一阵微风吹过,三风打了个激灵。她提起裤子回到马老太太身旁后,指着很远的一棵柳树说:“娘,你看那棵树下有好多人,他们在那里聚集着开会呢。”马老太太顺着三凤儿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不就是一棵柳树嘛,哪里有人了?”
没等马老太太把话说完,三凤儿已经放下手中的锄头、摘掉头上的草帽,头也不回地朝那棵大柳树跑去。
马老太太在身后喊着:“慢点儿,疯丫头。”
然而,马老太太把一亩地的苗锄完了,也未见三凤儿回来。她扛起锄头,拿起干粮袋和空水壶,向着那棵柳树走去。一边走一边呼喊着:“三凤儿,该回家了,你就知道偷懒。”
马老太还没走到树下,三凤儿便跑过来冲着马老太太说:“娘,别出声儿,人家小先生在给学生讲课呢。”
马老太再次确定了一下,三凤儿手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啊。马老太问:“小先生是谁呀?她给谁讲课呢?”
马老太太瞪了三凤一眼又说:“偷懒就偷懒,还胡说八道,鬼话连篇,你还要把娘吓出尿来了,快回家吧。”
夏天的夜晚夜幕降临的比较晚。三凤儿说:“娘,你先回去吧,我再玩儿会。”
马老太太急着回家给孩子们做晚饭也没再接三凤儿的话,一个人径直向家走去。
四姑娘和五姑娘还比较小,两个孩子在家自己玩耍。俩孩子见母亲回家,再看身后不见三姐,便去大门外等。听着麻雀妈妈站在树梢叽叽喳喳地喊着自家的孩子们回巢声;看着自家的母鸡三三两两地跺着小碎步相继回窝;就连地上的蚂蚁都急匆匆匆匆地往洞穴爬,好似打败仗的孩子一样。门前的月季花也耷拉下了脑袋,好像在闭门谢客;大黄趴在路旁的土堆上肚皮朝天,享受着落日余晖的清凉。两个妹妹着急的小眼睛在暮色寻找着三姐的身影。
一个模糊黑影越来越近。此人迈着八字步,双手交叉在背后哼着小曲儿出现在两个妹妹的视线里。
“三姐你可是回来了,我俩等你好久了。”
两个妹妹向着黑影子蹦蹦跳跳地跑去。三凤儿蹲下身子一手抱一个进了屋。马老太太说:
“让你干点活吧你偷懒,你倒有力气抱你妹妹,快洗手吃饭吧。”
三凤儿呵呵笑出声来,“娘,我快渴死了。”于是拿起放在灶台上的碗,掀起水缸上的盖子,还没等马老太太反应过来,已是两大碗凉水咕嘟咕嘟地下了肚。
“就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样,看你咋嫁个好人家。”
“别说了,饿死我了,我要吃饭。”
马老太太把一锅稀饭,四个玉米面窝窝,一碟野菜端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两个妹妹手里拿着筷子和勺子也坐在了石桌旁。三凤儿拿起勺子给自己盛了满满的一碗稀饭,拿起一个玉米面窝窝吃了起来,吃相不拘小节,也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吃完一个,又把四妹手里的抢了过去。马老太拿起筷子狠狠地打了三凤儿的手。
“你怎么抢吃妹妹的?”
只见三凤儿豪爽地一声大笑:“哈哈,饿死我算了,干粮也不让吃,我再喝一碗稀饭总行吧?”马老太太瞪了一眼三凤儿,起身离开了石桌。
饭桌前只剩下三个姑娘。三凤儿看到桌子上还有两个窝头,便又拿起来塞进嘴里。五妹刚要给她告状,却被三姐伸过来的大手死死地捂住了嘴。
“不许告状啊!三姐给你们糖吃。”
那个年代,有糖吃是富足人家过春节时才能吃上的东西。一般穷苦人家的孩子,只有看别人吃的份。两个妹妹听到糖块这两个字,两眼冒着绿光,口水不自觉地咽了几下。三凤儿转身从地上捡起两个石块儿,放在了妹妹手里。
两妹妹异口同声地喊:“你骗人。”不假思索地并扔了出去。
三凤儿说:“你俩过去捡回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们再也不信你了。”两个妹妹嘟囔着嘴说道,起身要离开。
“你俩看。”顺着三凤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大黄正趴在地上撕咬着什么东西。
“你俩不吃大黄可就要下嘴了啊,快去抢回来。”两个妹妹互递了一下眼色,立即跑过去,从狗嘴里把一个带皮的东西扒拉出来。
“哎呀!还真是糖块儿,另一个你扔哪儿去了?快找找。”两个妹妹互相说着话,仔细地在院子里找着被扔出去的另一个糖块。
在石桌旁坐着的三凤儿,又把锅中剩下的稀饭和野菜吃了个精光。
“三姐,你今天为什么吃这么多?不怕被撑死吗?”
三凤儿,用手抹抹嘴说:“好像还不太饱。”
马老太太在灯下给五女儿纳着鞋底子。三凤儿洗漱完碗筷,和两个妹妹爬上了炕。三凤儿突然说话结巴,而且咳嗽声不断。马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针线活。
“三凤儿,你咋啦?”
“没事,让我歇歇,我累了。”马老太太抬手向三凤儿的额头摸去。
“娘”这一声娘可是吓坏了马老太太,她立刻抽回了手。
“三啊!你这说话的声音咋这么粗啊?好像是男人的声音呀。”
“娘,睡吧。没事儿,真没事儿。”
连续几天,三凤都是在和马老太太干农活的时候抽身到柳树下。很晚才回家。回家后就是猛吃猛喝。为了吃三姐的糖块儿,两个妹妹都把干粮悄悄地留给了她。三凤儿吃完后就会给两个妹妹变出除了糖块儿以外的更多好吃的如饼干、黑枣儿……。她们三姐妹的交易是背着马老太太的。三凤儿晚上的呼噜声也每日见涨。前几日,家中大黄还会叫几声,后来也就适应了三凤儿的呼噜声。
马老太太早晨起床对三凤儿说:“三啊!你最近咋开始打呼噜了,比你爹在世的时候打得还响亮呢。”
“不知道啊,我睡着了,没有感觉到。”
三个孩子在一起玩时,三凤对两个妹妹说:“小先生可厉害了,会讲课,还有很多的学生。”
妹妹们问:“小先生是谁呀?”
“保密,不告诉你们,他每天和我玩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我们也要和小先生玩儿。”
“那你们可别怕啊,我给你们叫小先生出来。”
三凤坐在地上拍拍身上的土,咳嗽一声,结结巴巴地说:“你俩想吃啥?我给你们拿去。”一听说吃东西,两个妹妹也顾不上三凤儿的声音和神情的变化。
“白面馒头、肉。”
“我只能给你俩吃一样。”三凤儿起身,从院墙上抠下两块土,放进口袋,转身再从口袋儿里拿出来时,已变成了两个白面馒头。两个妹妹一人一个,高兴得早跑得不见了影子。
时间长了,马老太太也发现了三凤儿的异样。
马老太家不远的半坡上住着一户姓付的人家。人品不是很好,喜欢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一日,付家要嫁姑娘,喊马老太太去帮忙包饺子,包完饺子便赶马老太太回家了。马老太太在三个孩子面前诉苦:
“付家人真抠门儿,我帮他们干了两三天的活儿了,不用说吃饺子了,连个热饭也不给我吃,就把我赶回家了。”马老太太连给孩子们做饭,连嘟囔。
第二天是付家姑娘出嫁的日子。天不亮就起床的付家人发现昨天包的饺子,和陪嫁的红包袱都不翼而飞了。着急的付老爷子站在他家的院子里骂娘,付老婆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姑娘也哭得梨花带雨。抬花轿的娶亲队伍已经进了村口。马老太太突然火急火燎地跑回了家,关上门。
“三啊!快让小先生帮帮付家人,把彩礼找回来,你看这娶亲的都上门儿了,彩礼不知到哪里去了?”
“不急。让那个姓付人家给你送两碗饺子来。”小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快给他拿出来吧,不要让别人看了他家的笑话。”
“你去告诉他们,到他家后院猪圈里找去吧。”
“得嘞,来我转告他家去。”
“这个是给他家的警告,不要老小看咱们家没有男人。”
当天晚上,付家一家老小又是鸡肉又是猪肉,还有各种小菜,大碟小碟地给马老太太家送来了不少。马老太太家也因为小先生的事情,在十里八乡流传佳话。有的是来求药的、有的是来求婚配的,有的是来求子女的……他们都说小先生是一个好神仙,不害人。
从那时起,马老太家香火旺盛,日子过得红火了起来。供奉小先生的贡品多时,马老太太会打发最小的姑娘给村里的五保户送去。
马老太太虽是个寡妇,但她有着与其他村民不一样的思维。深知这样下去必将会毁掉三凤儿的一生。她便做了个大胆决定,送小先生“回家”。马老太太不惜重金从很远的地方请来了阴阳先生。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马老太听着阴阳先生与小先生的对话。阴阳先生:“你是谁?哪里人?干什么的?”
小先生结结巴巴声音嘶哑、咳嗽着说:“我是邻村的教书匠,患哮喘病,在学校里睡觉时煤气中毒,意外身亡,回不了祖坟,就流浪在村头那棵老柳树下。我不是恶鬼。”
阴阳说:“你已经不是人,只能到阴间。你需要怎么帮你?你就能离开阳间。”
小先生说:“你去那棵柳树下,给我的学生们烧足够多的钱和吃的,还有一年四季的衣服。”
第二天阴阳准备祭品,马老太做饭。三凤儿和两个妹妹在院子中很开心地玩耍着。突然几声咳嗽从三凤儿那里传来。
小先生结结巴巴地对两个妹妹说:“女孩子火焰低,不能动不动就哭,不要在野外上厕所,尽量不要在夜间到空旷的地方玩。再给你俩几块儿糖,从明天起我就到我该在的地方去。”
马老太太对着三凤儿说:“小先生感你这么通情达理,也感谢你这么长时间陪伴我们家孩子,我也代表村民感谢你为他们办的好事儿。但毕竟人鬼不同路,今天吃得饱饱的,晚上送你上路。”
三凤儿大口大口地吃着娘做的烙饼拌汤。一碗、两碗,一张饼、两张饼。三凤儿眼角的泪滑落到了脸颊,她抬手用袖子拭去,继续吃。
凌晨十二时三十分,村子里的狗叫声、虫鸣声此起彼伏,夜风拂面,草木微摇。三凤儿站在村东头的那棵老柳树下。阴阳先生和马老太太点着祭品,并念念叨叨地把手里的酒和糕点向四面八方散去。
“你们在那边儿好好的,要和睦相处,不要到处乱跑,假如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托梦回来。”
三凤儿突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嘴里满是泥土,随后立马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土,摸着脑袋说:“娘,这么晚了,咱们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有点冷,也很饿,快回家给我弄点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