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插队落户的岁月真是难以忘怀的苦乐年华,种田的苦和收获的乐反差极大。
且说种水稻吧,从插秧到耘耥到收割到脱粒,每个环节都艰辛至极——半夜三更有线广播响起《社员都是向阳花》,“向阳花”们就要晕头蒙眼一头拱到泥巴里,上有飞虫侵扰,下有蚂蝗袭击,一碗冷饭一撮咸菜加一壶汤罐水对付了一天的饮食,腰是直勿起来了,一个个宛若弯虾,人晒得像油煎猢狲,身上的皮是蜕了一层又一层,辣豁豁地灼痛……劳作着、煎熬着,终于闻到了稻田的清芬,听到了稻谷灌浆的声息,看到了稻穗垂首和稻海起伏成浪,而后就是收割打场,电动脱粒机一片欢快的歌唱、稻谷迸飞热烈的舞蹈,那歌那舞是粜新谷的前奏。
村巷和场坪开始欢呼:“粜新谷啦!粜新谷啦!”粜新谷就意味着完“皇粮”、意味着进“银两”、意味着吃新米饭和分红,一年忙到头,就翘首企盼着囤里有粮、手里有钱嘛。再说实在点,粜新谷本就是最美的差事哩。生产队不成文的规矩,谁揽到了粜新谷的差事,那一天谁就可以放开肚皮吃新米饭。这可是个大美差啊,因为虽说家家分到口粮,但毕竟额定有限,得计划着吃到麦熟。粜新谷则不然,谁揽到此美差,这一天可以可着劲儿吃,吃到肚皮滚圆,裤带崩断,这可是雪白晶亮的新米饭哪。
我们知青是揽到粜新谷的常客,一个秋季有好几回哩,摇着满载着稻谷的船儿,沿途看天青水蓝、桥弓岸直,与田间劳作的乡亲们打着招呼,分享着丰收的喜悦,与平时摇船积肥完全两种心境,迢迢的路程也觉得近了许多,一路摇到镇上,向粮站赶去。
那时我们粜新谷的小镇即是而今名声大噪的千灯古镇。此镇古朴而繁盛,被我们唤作“娘家”,凡去上海积肥,归来必在“娘家”盘桓休整,老乡们的规矩,每个人衣兜必须全掏空,在镇上的饭店撮上一顿,然后回到村里。那么来千灯粜谷,撮一顿也是必须的。此时前来粜谷,远比积肥归途好多呢,因为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呗。不过先莫着急,得完成任务再说。
大粮仓前已然谷山人海哩。收谷者——验货人、称谷人、会计员各守其职,吆喝声、算盘声交汇一片。自然,交粮的农民更多,获得检验合格者,忙着一箩一箩将谷子掮入仓库,仓库敞开着,已经越堆越高,架起了高高的跳板,人走其上,委实不易。没有检验过关的稻谷须耐心等待过关,这全仗粮站工作人员高抬贵手啦,但总是挑剔,秕谷草屑泥粒忒多啦、干燥度不达标啦,于是就地加工改进,摊开晒太阳嘛,各各割据一方场地,翻着耙着,用仓库提供的除杂吹风器猛吹,总要捱过几个时辰方始被认可。当然,倘若遇到女检验员,我等男知青一番花言巧语,大抵能提前过关的。
过关后便是进仓。稻谷进仓断非一番花言巧语可成事,需要力度、并且是巧力,——掮着一箩百来斤的稻谷要走上高高的跳板,并且将谷子倾倒入库,得连贯、一气呵成。这些巧力知青也是练成了的,一点勿输老农。老农力气胜于知青,有一点老农勿及知青,亦即知青会哼哼歌子,充作劳动号子之用,一下减轻了强度,偶或有女检验员甩来个笑脸,知青的歌子便愈发的动听呢,干活就显得愈发利索轻松。当然是轻松而非轻骨头,因为轻骨头的后果就是掉下跳板,闪了腰事小,被陷埋进谷堆要出人命的呀。
交粮入库一个上午可以完成,然后就是吃饭,兴许吃饭才是主要任务。自然此时不会再自己点火做饭了,大摇大摆进饭店去方显气派,预先带好的一袋礅实的新米往柜台上一夯,服务员心领神会,明白饭和菜都照此排头啦,米饭之余就是大鱼和大肉,包括酒水。此时我等就挑个临街的座席坐妥,俯看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闻着厨房飘出的袅袅香味,食欲大为亢进。等不及菜肴上全,上一盘便风卷残云来个汁水不留。顾不得女服务员抿嘴偷笑,直吃得饱嗝连连。此时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哩,似乎大半年的辛劳全部得到了释放和补偿。
饭毕就是逛商场,老乡们总想得给家里人也买些东西吧,尽管钱包里仅叮当几个铜钱,也不能亏了婆娘和孩子嘛,针头线脑啦、糖果蜜饯啦。
花光了再说,因为新谷粜光了,分红的日子快了。
打夯记
我寻寻觅觅,在寻觅着一个声音,这声音是那么古老,那么遥远,是人声之元音,是百分之百的天籁!如今的人声要么是越来越刻意,刻意得精致,要么是越来越放荡,放荡得浮嚣。正因为此,我才分外想念古老遥远的人声之天籁。偶打开电视,放的是川江号子,哦哦,这难道不正是我要寻觅的人声么?是的,这川江号子如川江一般不事修饰而自然流淌,是人本能的声息。这种我心目中向往的人声,除了川江号子,还有少年时代经常听到的江南夯歌。
时光倒流七十年,上世纪五十年代,是解放后城市建设的第一个高潮,造桥拓路、拆旧树新,那时极少机械操作,偶有一辆压路机隆隆而过,路人会引为稀罕,与看到坦克行街一样的兴奋。于是就多人工操作,到处是沉沉的打夯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夯歌。于是沉重的体力劳动油然变成了民间艺术。
打夯是一项集体劳动,七八人与十数人不等,通常是两人把夯,数人或十数人拉夯,我曾见到过二十余人合作的“大夯”,也是两人把夯,拉夯的有二十余人,密匝匝围成一圈,夯绳拉起,那夯柱跳到半空,落下时闷闷地叩击到地上,地皮为之震动,夯上的铁环“嚓啷啷”作响,与此同时,夯歌也是起起伏伏,声震四方,蔚为壮观。
印象中,夯歌由主歌和副歌两部分组成,主歌由把夯者唱,多为叙事类者,即兴编排,现编现唱,副歌是拉夯者齐声和唱,主歌以俏皮有趣流畅为佳,副歌要求唱得整齐雄浑,声能裂帛,响遏云天。
少年的我,对筑路工地的打夯非常感兴趣,凡哪里有打夯,必钻头觅缝前去观看,挤进人堆里,挤到前排去看,不为夯起夯落的好看,而是为的夯歌的有趣好听,有趣的是主歌,好听的是副歌。久之,居然能记得许多有趣的歌子,这些歌子倒颇能反映当时的民风民俗的——
一条马路二条边,
马路旁边有爿扇子店。
扇子店卖的纸团扇,
一把扇子五分钱。
扇面上画的大美人,
抱回家去放床前。
天热扇来风也香,
困起觉来梦也甜。
当时江南城里人度夏都爱买纸团扇,便宜实惠,并且印的画也好看。把夯的每唱一句主歌,拉夯的就和一声“嗨哟”,一段主歌唱罢,领唱者突然提高声调,示意接上副歌,于是拉夯的也拉高了声调唱——
嗨,一夯又一夯哎——
扇子上画的大美人,
抱回家去放床前哎——
又如——
一位小朋友鼻涕长,
缩进缩出弄白相。
不花本钱不出力,
开了一爿索粉(粉丝)厂。
天气一冷忙生产,
过年正好派用场。
叫一声,小朋友,
不讲卫生出洋相。
“哎呀不好,这不是编唱的我么?”我大吃一惊,想到自己正拖着鼻涕,脸就刷的红了下来。不过那时拖鼻涕的孩子真多,冬天穿得单薄,易感冒,又不讲卫生,让打夯的逮个正着。也就从那时起,我讲起了卫生,再不让自己拖鼻涕——做“索粉厂厂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