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初,我那么不遗余力地将它带出来,目的也很简单,完全相信它是有这个能力适应陌生环境的。
不然,怎么能叫名满天下的“四川泡菜”呢?
当然,四川泡菜应该才不仅一个版本吧?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呢,凡在四川盆地那块土地上泡出的泡菜,都可以堂而皇之地称之为“四川泡菜”了?这也未必吧。
我就吃过在同一块“招牌”下,不同口味、不同样式、不同地方的“四川泡菜”的。它们有的香脆可口、百吃不厌,有的除了特酸特咸外,还有种蕹臭味儿。倘若有幸走进泡菜坛子一看,还准能发现出其他什么名堂来的。如,有盐水结层薄“冰”的,有点点白“花”附在坛子壁上的,有蛆虫在水下游动的……
我带出来的泡菜显然不是这个样子——它是我在家乡深耕多年后,做出来的第一份成果。我将它放置的第一站,是某独立营边防二连,那也是我在离开家乡后真正的落脚点。四十多天的新兵连集训,那只是个暂时的栖身之所,谈不上什么落脚点什么的。我们在那陌生的二层木楼上,“床”挨着“床”、铺挨着铺,木板上垫着零散的稻草,自己的一床军用被,既当垫子又当被盖,一住就是四十天。
就像在适应木板楼上靠一层薄薄的稻草挨着侧卧、耳畔有梦的呓语和磨牙声一样,我们的一日三餐,也远离了习惯吃着的川味饭菜。对我来说,最难受的还不仅于这。顿顿腻味的白米白面里,没有熟悉的泡菜,才是最最难以适应的。
都是一群“没妈”的孩子,都是一群无坚不摧的男子汉,即便再怎么不适应,也不可能将说不出口的话说出口来。有天,我们的新兵班长队列训练一完,就与走在最后的我主动攀谈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
我脸红心跳地说,没有啊?班长,我哪一点没表现好吗?
没有四川泡菜下饭,不习惯吧?他的开门见山让我愈发尴尬。
不,不是……
我也是四川人,对四川泡菜也情有独钟,只是新兵连是个临时机构,不好办。他专注地看我一眼问,你会泡泡菜吗?
会。我们家里的泡菜就是我泡的。味道自觉还是不错的。
到老兵连就好了,可以一展你的身手了。不过,新兵连吃不上泡菜,你每次吃饭的时候,也可以想象成有泡菜下饭的样子,会管用的,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自此以后的每顿吃饭,我都想起班长在离去我时那神秘的一笑。真的,这招很管用。
二
我和妻子都来自农村,我们都住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山村。别说离大城市有多远了,就是离小小的本县县城,也有好几十里地呢——无疑,这为我们那儿的世代贫穷,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也算是找到了一个较适合的理由吧!
我俩既没两小无猜的缘分,也没在娃娃时起就有过婚配。两家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反倒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行程。一句话,是这种距离导致我们最终在成年以后才有缘认识。
但我们终是以夫妻的名义成为一家人——是那土色土香的缘分,化解了双方的陌生感!我的第一次探亲在家待的时间并不长,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姑娘那里有意与她相识。凭着对年龄大了的着急,她也正有此意,只是我们对陌生的僵局不知道该从哪儿去打破。最后,我们的话题居然从泡菜开始了,那也是我们那天交谈得最多的一个话题。
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
她从那个艰难的年代脱颖而出。农村户口的她,居然靠万人过独木桥的本领脱去了农皮。她考取的是省属中专,毕业后就分在了本市的铁路医院工作。虽说一下子命运来了转机,但根深蒂固的贫穷,是没法一下子因此而改变的。
我们在她上班那家医院附近的路边店,吃了有史以来的第一顿饭。我们低调地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她害怕被同事们看到。我看出了她的拘谨,本想开玩笑来化解,但被她问有没有泡菜的问话岔开了。
回答说有,并很快上了桌。
这家的泡菜很好吃,我们凡到这儿来的人,都要把泡菜直接吃得他们受不了。她侃侃而谈,把方才的矜持丢于脑后了。
我被她的话一下子给诱惑住了,也甭客气了,直接把一个萝卜条送到了嘴里。盐味倒是合适,就是那萝卜条嚼起来,听不到什么脆响。它柔软的程度,又令我不好当面驳斥她。后来,我们结了婚,谈起第一次吃到的萝卜条时,直言不讳地问她,你说那天萝卜条真好吃?她笑笑说,是想考考你对泡菜的反应。那你考出什么来了没有?我故意噘了噘嘴。没有,怪你比我聪明,总是顺着我的话说,根本不表露自己的心迹。
那我现在说出那时的想法,还晚吗?
当然晚了,你已经把我骗到手了,那你说晚不晚?
见我没有应声,妻子又补充说,我从小就爱吃泡菜。那个路边饭店泡的泡菜,有点像妈妈泡的泡菜的味道。只是离家远了,每次从家里带的泡菜吃完了,就去那家店里吃,有种回家了的感觉。其实不一样,家是没法代替的。
愿意听我说真话吗?我试探性地问她,同时望了她一眼。
不说真话就是小狗。
其实,就泡萝卜来说,把萝卜泡得很软不脆,是失败的。你们家就喜欢把萝卜泡软了来吃吗?
妈不是很能干的那种女人,她泡的泡菜不是最好。到了读中专时,我把其他同学的泡菜拿来一比较,都说他们的泡菜很好吃,但我觉得还是我们家的泡菜好吃。毕竟是妈妈泡的,从小就吃惯了她泡的味道了。
哦,原来如此。我听得入了神,嘴里喃喃地回答道。
你不知道,我考起了四川省卫校,去了外地读书。每次走的时候,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拿的,母亲都把泡菜坛子里的泡菜捞起来,切细,加点菜油炒,每次都装几大玻璃瓶。背到学校里,同学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他的。晚上下自习,肚子实在太饿了,就吃点咸菜,才把肚子骗过了。回家带的瓶装咸菜,总是想办法匀着吃,但一个学期怎么也不够。每当咸菜吃完了,心里就在盼望着回家了……
可惜我没这种经历。你读中专的时候,我已到了部队,吃的就比你吃得要好。早知道你有这么艰苦的一段求学经历,我怎么也要救济救济你……
算了吧。那时你就知道我们会有结婚的那一天?
不开玩笑了。泡泡菜我倒是比你要强些,至少我泡出的萝卜条是脆的,也不咸。这都源于我小时候就有了这方面的“悟性”与“天分”。
三
我分到老兵连后很快就傻眼了,原来培训我四十多天的新兵班长,居然又成了我的班长。听说他以前是三班副,新兵集训完后提了一职,当了三班正。也听说,我是他在分兵时一路做了“手脚”,最终才归属到他班上来的。
在新兵连时,我们有次星期天上山砍柴时,他打听过我泡泡菜的事,见我回答得头头是道,他当即就说过,你的泡菜技术不会白学,总有一天会有用武之地的。他这么煞费苦心,把我弄到他的身边,目的也应该很明显了。
一个星期后,我又被“微调”到了炊事班,所不同的是,我的“微调”还是大动了干戈。连长派人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听说你会泡四川泡菜?
我未置可否地点点头。毕竟是第一次见了这么大的“首长”,心里很是忐忑。
打算把你调到炊事班去,让你专门负责泡泡菜,以此改善全连伙食。怎么样,有信心吗?
信心倒是有。只是,原来在家时,我们家的泡菜坛子很小,而且泡的泡菜也只是供我们家吃,这要是全连一百多号人都来吃,一下子规模扩大了,我怕出差错……
只要你的泡菜技术过硬,就肯定能办好这件事。
谈话的当天,我就到了炊事班。班长帮我搬行李时告诉说,你来我们连之前,就有这方面考虑的。我们连云贵川三省的人最多,只要有正宗的四川泡菜,保准饭都要多吃一碗的。
但遗憾的是,正当我才把两个大泡菜坛子买回连队,用白酒消完毒,等它晾干的时候,我的调令就来了,我被调到师机关打字室,当了一名打字员。
走的那天,连长不无遗憾地说,人才到哪儿都是人才。我发现真正的人才,不止于一个方面,而是多方面都有长处,这才是真正的人才。
我把泡泡菜时的动作要领,专门传授给了另外一个新兵。确认他已全部掌握了,我才动身告别连队。
但我到了新单位后没多久,就有消息传来说,泡菜在“意料之中”搞砸了。我打电话回去,班长说他早就意料到了,怕说出来泄气。其实,泡菜我也略懂皮毛,泡是一回事,保养却是另一回事。名满天下的四川泡菜,任何人都能泡得出来,那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异地他乡的土地上,亲手泡出正宗的四川泡菜来,并且还要带回连队、给他们每人尝一尝,以不辜负其厚望。
等陌生的工作完全熟悉了以后,这泡泡菜的工作也提上了日程。我按照老家的规矩买了有坛盖的泡菜坛子,清洗消毒后,等生水晾干……完全走的是家乡那套熟悉的程序,十多天后,我新起的坛子,在姜蒜花椒辣椒等其他佐料的共同作用下,坛盖子一揭开,坛子里的香味就喷涌而出了。再将要泡的豇豆、萝卜条等泡菜倒下去后,几天之后爽口的第一坛泡菜就出来了。
那段时间,正赶上我上军校的几个老乡毕业回来,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们邀约了六七人,说是来我这里吃稀饭,应该明摆着是冲我的泡菜来的呢。他们说,压根儿就没想过,在泡菜的根据地之外的地方,还有正宗的泡菜在等着他们。为此,他们沾沾自喜地总结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精心准备的那一坛子泡菜,在那一夜被一扫而空了。他们不但肚饱,而且还怀揣上了。
又过了些时日,我的又一坛泡菜出炉之际,正好师机关有辆小车要到边防二连去执行任务,我将包好的泡菜悄悄交给了开车的战士,收件人便是三班班长李锦。
从打来的电话中,我听到了班长开心说出的话,连长说他放跑了你,绝对是个错误……
四
泡四川泡菜,的确是我的拿手好戏。
可又有谁人知道,这并非来自老天恩赐的“东西”,与我从小的经历没有关系呢?
说说我的家境吧!八口之家,娃娃占了五个,我是长子。我之上有七十多岁、走起路来丁丁拐拐的奶奶,父亲不是农业人口,在外地拿着微薄的民办教师工资,家里唯一的强劳力——母亲,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女人。按她自己的说法是在生下四个小妹后,月子期间没有调养好。一是出于没吃的,营养没跟上,二是不满月,就下床做这做那。因此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所剩我这个唯一的男子汉,就过早地开始了男人与大丈夫的人生。从小学到三年初中毕业,于外我就开始了挣工分、于内我就开始了做家务活的历程。哪样事情不是从多看多做多学开始的呢?
泡泡菜的事,倒是没人安排给我,但我却找到了它,而且是循着奶奶与母亲的足迹做的。
谁叫我们那顿顿是稀粥的碗里,米粒没有多少,就连充数的红苕与酸菜,也不能把稀饭调稠调多呢?除了泡菜奈以下饭外,空空饭桌上,只剩一无所有了。
起先靠奶奶与母亲忙里偷闲泡出来的泡菜不是过酸,就是过咸。我每次伸长脖子,从那大坛子里捞出来的属于陈年老窖的泡菜,有的是每次打捞时的漏网之鱼,有的是才泡进去的,还没泡熟的新鲜泡菜。尽管如此,那蝶儿里的泡菜,还是最先见了底,抢食是难免的。有时争抢得哭了,只为吃进口里的一个泡菜渣儿。
我读初中的后期,适逢大妹也就读于初中,每次周六晚上从学校回来,随身带的玻璃瓶都是空的,放学回家的目的很简单,一是星期天帮家里干一天的活,二是把空瓶子里的泡菜装满——那可是一周下饭吃的定量啊!
星期天下午返校的时候,从坛子里好不容易捞起来的泡菜,也只有那么多,还不忍心全拿走。旁边有眼巴巴望着的妹妹,忍不住在拌嘴,有母亲的招呼声“给我们留点,我泡了你下次再回来拿”——这提示声无异于是一种警示。有时拿回来的两个空玻璃瓶,只能装满一个。一个就一个吧,大不了一顿饭只吃那么一点点,节约着吃就行了!
于是,在切捞起来的泡菜时,有意把它切得很细——以防在吃的时候,会挑多的来一口就吃了;于是,在炒泡菜的时候,尽管那上面只粘了些油的星子,但多放点盐也是可以“防范”一顿多吃的。
没有泡菜拿的那一周,炒点盐巴,装在瓶子里带着,也是能够勉强混满一周吃的。
五
我至今还记得老家的人们常用到的两个字“坐”和“起”,它们都是针对坛子而说的。
坛子生了“花”,或者脏筷子进去,水的皮面起了一层油,或者时间长了,盐水太浓太稠,都是要更换盐水的。这就叫重新“坐”坛子或者叫重新“起”坛子了。
在我们老家,家家对坛子的保养与维护,是有一番讲究的。“宝剑锋从磨砺出”也适合于此。
平时,坛子的边沿随时要用清水来“养”着,隔三差五要对它的边沿及坛盖子进行一番清洗。坛子的边沿加水的目的,是让它隔着空气。空气一旦入侵,盐水自然就不纯洁了。再有,坛盖子要放一双干净的专用筷子,伸进坛子里捞泡菜时,只有它能进,别的统统靠边站,防的是沾了油的筷子进去,会因此烂了盐水。所有这些,是在坛子正常运转的情况下所要必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