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人说“七月半,亡人回来看点蒜”“立夏不扯蒜,蒜就要散瓣”;农历二月,花椒树开花了、结籽了,端午节活花椒就可以尝新了。八月间,归于成熟的花椒籽,变红后,树上的花椒,颗粒都不给剩下了。
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二货”,“相生”的时间也仅几个月,而且是一个挂在树上,一个埋在土里的。怎么看它们,都丝毫没串联的可能。
但在我家乡的农村,村民们凭着一股子想象的力气,硬是生拉活扯地把它俩拽到了一起——这“二货”一走近,别提多有滋有味了,就连事先并不看好的村民们,都使劲地夸赞说它们简直是绝配。生活中只要有了这“二货”,哪还愁调不出丰富多彩的美味儿来呢?
那时,我还只是一把小小的年龄。觉得所有的香味儿里,惟有花椒舂蒜的味道是最浓烈的,刺激得腮帮子直流口水。端起泥巴烧制的“蕾包”到鼻子底下闻,何止才闻一次两次呢?记得有一次——那也是我第一次忍不住去碰它,直接用手指拈出一砣放到嘴里——我的乖乖,这哪是空口就可以吃的东西呢?它不但辣我的嘴,还辣我的喉咙。花椒的麻味儿刺激得我憋气,眼泪水都流出来了。好长时间,我都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等缓过魂来以后,才敢迈步走开。
虽然记住了这次的教训,可到底还是没能与它——花椒舂蒜——断交。我根本不敢硬气一回的原因,是有它俩掺和的菜品,我不得不吃,不吃是会挨肚子饿的。只要别再去以尝味道的名义,贪心而随意地把它拿到肚子里,用它的少量附在其他菜品上,那是会喷发出浓郁的香味儿来的。
整个夏天——当然也不全是,至少在活花椒还很稚嫩的时候,它都是在以诱惑人的力量征服着我们的味觉。美好的夏天,瓜果蔬菜都在菜园里垂掉着、耷拉着——这也是大自然回馈劳动者的礼物。听说花椒可以拿来除湿,农村何曾少过湿气呢?当然只在夏天里才吃那么一点儿活花椒,也不见得会有多少的湿被除去了。倒是用活花椒来舂蒜吃,原本那些不起眼、没好口味,只在地里长着,丝毫也不想收回的很多蔬菜,经它俩到场这么一“鼓励”,顿时就令我们的食欲大振了。川北热得发烫的夏天,可是吃什么,什么都没味儿的。
二
在我们的新址建起来的新家,房前的左侧就有一棵能结花椒的花椒树。听说当年父亲把它从老地基上移过来,落户到我们新家地盘上的时候,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主要是它身坯不小,不等你去捆住它,它准会用身上的棘把你伤害了。
但出于非把它弄来的目的,父亲还是把它给“请”了过来。又听说它有小气和胆小的毛病,至于要让它定居什么位置,得从房子的走向与周围的环境而定。把它栽到我们院坝边上、离我们的一间偏棚最近的地方,倒是把什么都考虑进去了。其他在我看来,现在这地儿,可比它在老屋“发迹”时的地儿好多了。一是土地肥沃,而且土层很厚,完全利于它根须的伸展,二是超极的向阳,周围根本没什么东西可歇到它。
看起来,它也算比较适相——它很可能完全明白了,自己在我们一家人心中的重要位置。它被移栽的当年就挂了果,而且逐年增多。在它还尚小的时候,不到十岁的我,一伸手就能把花椒籽摘来。即便它后来把枝条全散开了,又长高了,我们也只搭个低板凳或者踩在高凳子上,去摘那高处的花椒籽。却丝毫也没怪罪它,丝毫也没有把拉过来,才能摘到红花椒籽的枝条给折断。
爱护它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也是最深入人心的。一是每年冬春交界的那段时间,父亲总要给花椒树施农家肥——怕被农家肥的热气烧着了它,就先把牛圈里的粪草先背出来,倒在旁边的地里,等腐烂得差不多了,才扒开它根部的土埋进去。二是花椒树喝的水,是我们喂给它的酸水,母亲说花椒树寿命不长,酸水对它来说,可以起到防腐蚀的作用。
在它最鼎盛时期,我们不但在它刚一长出嫩籽的时候,就一路吃它的嫩花椒。吃到它颗粒泛红,就摘下来晒干,作为一年四季必不可少的香料。不仅如此,生活在周围远近的那些邻居们,几乎年年都要来我们家“找”花椒——他们主要是吃它的嫩气和新鲜,像我们一样用在凉拌菜里。不管“找”也罢,还是公开要也罢,都是母亲乐意看到的。她最怕人们不打招呼的偷窃——这也是花椒树最怕的地方。之所以要把它栽到显眼处,就是怕被人偷摘。一旦头年有人偷摘它,第二年它就会报复地少结籽籽了——这是母亲告诉的,至于有没有根据,反正我们都按这样的方式维护着它。
离那棵花椒树不远的位置,我们家的大蒜,几乎年年都“点”在了那里,至于是不是给“两小无猜”的它们,专门创造的有利条件,我们是不得而知的。反正每次去那里揪蒜苗时,都要经过那棵花椒树,甚至还能看到它在微风中,向我们扭动身姿的样子。
翠绿的蒜苗代表着蒜的香味,我们从它的根部,每苗揪那么一片两片嫩叶儿——大人说蒜叶不能揪狠了,影响以后蒜的产量。尽管如此,每次揪回家的蒜叶,还是有小酒杯粗的一把,切细了炒在耙面子或肉馍馍里面,不但有相间的绿色甚是好看,而且还有一种扑鼻的香味,诱人得很啦。
桌子上另有一盘川北凉粉,同样下着稀饭吃,凉粉里就拌有大蒜舂花椒的佐料。不过,这是一种怪奢侈的吃法了。
三
花椒舂蒜的“蕾包”,是用泥巴做的,经土窑烧制而成。听奶奶说,它已有些年份了。与它配对的那个木棒,可比它的资历浅了很多——这从它们颜色的深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了。
蕾包上原本有两个小耳朵,其中一个早就被“淘汰”出局了。奶奶说家中曾发生过一场大火,其他的“老古董”都随之烟消云散了,只有它用损失一只耳朵的代价,就换来了安全的脱身,脱身后的它再无什么波折了。父亲小时候用过它,我小时候也用过它,就连我最小的一个妹妹,小时候也用过它。用它的原因,是缺奶拿它来舂米浆充饥。
回想起舂米浆的事,我的心就不是一般的酸楚。最小的妹妹刚生下后不久,因生活过于清苦而缺乏营养,母亲早早就“回”了奶,把个正读小学的我吭苦了。每天我的任务,首要的不是读书学习,而是要照顾好小妹的伙食。用蕾包把头天晚上泡好的几十粒大米、几粒黄豆舂细,用沙布过滤后再煮成米糊,装在奶瓶里喂她吃。等这一切都处理完后,才直奔学校而去。
它是我们家里唯一可用来舂的东西。除了舂米浆外,还有另外的用场,奶奶舂的花椒面就是在那里完成的。当然,我力气“大”,像活花椒舂蒜的活儿,多数时候都靠我来完成。我很早就养成了做事有头有尾、不让别人来帮忙完成的习惯。像花椒舂蒜的事一做完,我就要把它的“窝”与棒都要洗干净,放回原处。下回用的时候,又从那固定的地方拿来使用,不至于东找西找而耽误时间。或者不及时洗好,干在上面的花椒蒜泥,就会发绿而干硬了,倘要再用到它时,就得使劲抠,才能把它抠下来。
那时夏天的光景,我们多数时候的中午,为了防中薯,全家人搭少量的一点米,把黄豆磨了,做成豆浆,再加点手工面在里面,额外搅点川北凉粉下饭。吃其他的东西,怕是很难下肚的。父亲说,田浆饭,养老汉,他最所喜这样的吃法。
擀手工面条是我的拿手。再说,我也有那个力气。去转角的偏棚外的花椒树上,摘些还带着青色的花椒,再从梁旦上取下些干了叶子的大蒜来剥,装在蕾包里捣——力气不能使大了。瓣瓣蒜都很滑,一碰落下来的木棒就往外跑——我的总结是,只要加进了盐巴,它才会立马规矩下来的。
要让青花椒与白大蒜完全成泥、完全地融合在一起,就得要一定的时间与技巧。技巧就是要让它们在蕾包的壁上与木棒硬顶硬,每一棒下去都不能放空。
我印象中,整个夏天,我们的菜园子里有吃不完的蔬菜与瓜果,像茄子、豉豆、萝卜、莴笋之类的菜品中,既可以做成熟食炒来吃,也可以煮熟后凉拌吃,当然有的亦可用来生吃。不论哪一种,里面都要用到花椒舂蒜。
花椒舂蒜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可能发生。但每次几乎都舂的不多,主要是怕它在蕾包子里变绿了,而对身体不好。我想要是有个冰箱该有多好啊,至少不至于顿顿都舂,麻烦得很。
后来,有青花椒的夏天过去了,青花椒变成了红花椒,又变成了干花椒,完全从花椒树上消失了,想再吃到这样的美味,就只有等来年的夏天了。
我就想啊,怎样才能保住它一年四季都有吃的呢?让那扑鼻的美味,大可不必受季节的限制而随“叫”随到呢!
四
出于新陈代谢的原因,我们家那棵花椒树,大约只陪伴了我们七八年的时间。在这之前,母亲几乎是提前了很久,就在做这方面的工作了,在她心中,它总得有“后”啊,不然就断念想了。
每年收干花椒时,她都要在取其“壳”之后,把里面亮晶晶的黑米米,洒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盼着它能有小花椒苗儿从地底下冒起来。
一个冰雪的冬天之后,掉光了叶儿的花椒树,仍像往年一样横七竖八的枝条直指天空,却在春天到来时再也没能醒过来。母亲说,等等看,说不定它会出现奇迹呢。
奇迹没出现,母亲却最后取下它身上的一根刺,来挑她化脓的手指头——这是她的迷信,花椒树的刺没有毒,可以直接当手术刀来用。奇怪的是,每次它都令那些化脓的地方转危为安。
就在花椒树没能再结花椒籽的当年,舅妈分给了我们她从街上买回来的干花椒,看它的颜色不大对劲,母亲抓起一把来闻,这哪是家椒子嘛,分明是狗椒子……
舅妈有些诧异。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狗椒子的说法,啥叫狗椒子?
就是山上的野花椒。虽然它也算花椒,但不麻,味道也淡,比起家花椒,它差远了。
所幸母亲的努力没有白费,那些洒进土里的“黑米米”,终于在某一年的春天,它幻化成了苗。这苗子经过移植,施肥,也长成了一棵能结花椒籽的花椒树。
我利用家里买回的冰箱做起了试验,居然成功了。
每年鲜活的花椒一结出来,我就将早就结盟的“二位”请了来,一阵鼓捣后,分成袋,冷冻在冰箱里。当用得着它们的时候,就取出一袋分而食之,这样就省事多了。
所不同的是,鼓捣它们的石臼,是用大理石石料做的。原先那种泥巴烧制的“蕾包”,再也无处找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