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棵老槐树的年龄有多长?一群从城里过来的旅友被白家庄村口的老槐树牵住,他们停下脚步举托相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顿“咔嚓”。看了照了不好储存,有问题阻挡着,老槐树的树龄、经历、故事,谁能给说说?人对树,树对人,相距咫尺,眼里陌生;人对人,肩蹭肩,内心茫然。大家面面相视。
李摄影师背着那架摄影器材走过不少名山大川,大家都推崇让他说说。李摄影师憨笑不语,大家又催促,好一阵子才含糊了一句:有三四百年吧。大家默然轰笑——反正不能超过五百年。因之前李摄影师曾对旅友放言:他李家庄上的那棵古槐有五百年树龄,是当地的树王。
古槐下,一位看上去有七旬年纪的老人正在解开拴牛的牵绳,准备牵牛去河滩喂草。听了李摄影师的猜测,他插话,具体多少年说不清,不止三四百年。李摄影师见老人要牵牛走开,顾不上接话,忙向老人递烟,给大家争取支相机开快门的分秒时间。老人见大家给他照相,赶紧扒拉几下蓬乱的稀稀落落的几丛白发,表情即刻严整起来。李摄影师被老人的瞬间举动逗得差点笑出声。见大家都架好相机,李摄影师赶紧招呼老人:大爷你可以牵着牛走了。老人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子:村西头俺三爷在家编篓子哩,你们可以去问问他,他年长,知道得多。
三爷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年长者,其父曾在清末考过秀才。三爷的骨子里多少沾点文气,但三爷从没显露过。真正让村人起敬的是三爷的记性,具体有多强说不准。有人曾抓一把黄豆与他打赌,那人麻利地在三爷面前把抓黄豆的手一撑一攥,三爷没言语,只在地上用烟袋画了个数,那人紧赶紧数了三遍,那把黄豆的颗粒数与三爷画在地上的数字完全一致。那人服输,心甘为三爷挑了一个月的水,这是他俩数那把黄豆的赌码。三爷的右腿有枪伤,行动不便,枪伤是他参加“红毛会”时落下的。“红毛会”是啥组织?村里人知道的不多。“文革”时红卫兵来三爷家讯问,三爷给出红卫兵五个字:红军,毛泽东。红卫兵一声没吭走了。
三爷这些年心也糊了,他连自己多大了都说不准,谁问他都是那句话九十多了。起头说这句话时就已经九十过了,这都又说了十来年。村支书见旅友对村里的古树、旧民居有兴趣,极热情过来给大家介绍情况。他认为三爷的记性不容质疑,尤其对过去打仗的事。那一场仗啥时打,在哪儿打,死伤了多少战友,谁在临死时说了啥话托了啥事,他能字句不漏地记着。支书说:“老人到了八九十岁的年纪一般都不说精确自己年龄。有两种说法,一是怕说的太清楚了,让小鬼听到去给阎王打小报告,二是担心村里人知道了骂他老不死的。”
哪一棵老槐究竟有了多长时间,三爷也不一定能说清,三爷小时候那棵树就是这个样子。有人说除非看树的年轮,大家无语。
二
一棵柏树与一座庙相伴而立,庙宇安稳地卧在柏的襟下,被柏护着,少了风雨的侵扰。远望去,那棵柏像庙宇撑向宇空的一把伞。于柏树,那庙宇是他的家园,他从院落的那片土里长出来,先是高过庙宇,后是长出周围的丛丛树林,仍然向上挺拔,向周围蓬发。庙成为柏的依托,成为柏的一个巢窝,一份眷恋。
柏与庙的南边有村落,因树而得名——柏树庄。村子迁来的晚些,村人便尊柏树为长,逢年过节必到树下祭拜供奉,时日久了,便将柏树敬为佛神,祈求古柏慈悲为怀,保一村人畜生灵寻常无事,平安吉祥。
那座庙宇,单从明清留下的碑刻解读,修建时代不算久远。应该是村人体贴理解古柏担当一方平安的职责太累,真心诚意从别处请来他们心目中的佛神,请佛神为古柏分担职责,共同担当这份慈爱使命。
庙宇与古柏相互配合,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矗立在村落的最前沿,平稳厚重,坚不可摧,所谓的恶雨冷霜,歪风邪气,都被他们击溃挡回。村人信仰他们,他们就成为了这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守护神。
村人偏爱于古柏,对古柏的记事偏多一些。他们记得古柏在建国前有一段时期,树心生发黄水,木肉腐烂。一直挺拔伟岸的杆枝,突然间病病吟吟,腐烂的树洞足能卧下一个孩童。村人不懂治树之术,急得在树下周围团团转。恰在这个关节眼上,东洋鬼子从东北进犯,一路扫荡过来。为了古柏免遭劫难,不被鬼子据倒抢走,村人不得已把废旧锄刀、镰刀之类的铁器件生硬地塞进腐烂的树洞,在离地面两米左右的树上间隔着钉上钉子,以防鬼子或歹人对古柏下手。她们还神神秘秘传播着古柏显灵、惩恶扬善的奇闻异事。苦费心机,就是为古柏增加保护层。那一年,东洋鬼子果然进了村子,对着古柏砍了几刀,刀被古柏顶了回来卷了刃。又嚷嚷着要锯古柏时,锯却被古柏咬住毁了锯齿。
古柏躲过了劫难。
让村人惊奇的是,古柏靠着自身的调节,将病体治愈。溃腐的树洞一天天往小处愈合,不经意间长成了原来茁壮的躯干,攒足了精气神。忽然一天,村人疑问:那树洞里一洞的废锄刀镰刀呢?
它把一堆锐硬的铁件容在了自己身体,把生冷的铁改变了性质,也把铁性渗在了自己的骨子里,性格里。铁与木质的相互融合,造就了古柏强健的肌件。古柏就屹立成了大家所看到的样子:苍劲,蓬勃,雄伟。
古柏下,一块石碑所记载的内容与古柏与庙宇没有关联,它记载着白家庄村当年十二位气血方刚的青年,走出山村投身报国的一个简历。这十二位青年,有九位血战沙场成为抗战的烈士,仅有三位拖着伤残的身躯回到村上。为了一份追思一份缅怀有所承载,村人刻碑一座,特意安放在古柏下,庙堂前,让逝者的灵魂在佛神的呵护下安然长眠。
那么,这棵古柏究竟有多少树龄?一群旅友在俯仰镜头之际,仍在私语。三爷拿着一道黄裱纸走过来,让所有人诧异:三爷生平不信佛神,这是为谁来?三爷径直走到那块记载十二名热血青年为国捐躯的石碑前,燃纸鞠躬。村支书恍悟:明天是清明节。
有人试着问三爷古柏的树龄,三爷淡淡地说:“谁栽树谁知道,谁是柏树谁知道。老了,时候长了,能记住的事没几件,我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