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炊烟枭枭升腾,让大沟村瞬间找回山乡意味,声声布谷不再孤单的鸣叫。然而,在一组看守秸秆禁烧人的视野里,它是一份警觉,如烽火狼烟。急急派人前往察看,回话说:又是曹枝菊在烧柴禾做饭,尽哄人。
大沟村上上下下300余户,有烧煤烧碳的,有烧气烧电磁炉的,唯曹枝菊家一日三餐青烟腾腾,为大沟保留着最后一缕炊烟,支撑着乡村的诗意。抱歉!乡村的诗意与当下工作主题有悖,它事关乡村的环境净化,碧水蓝天。曹枝菊的所为虽不是在田间地头燃烧秸秆,于负责看守秸秆禁烧的一组乡干部,那多少也是个污染源,一个污染疑点。乡里主管副职就向支书建议,让曹枝菊断烟停薪,改烧煤烧气,或使用电磁炉。支书一个劲点头赞好,可问题是:改烧煤烧气用电磁炉的费用谁来承担?
这些年,因为曹枝菊,村里几个干部已作痛了难。她曹枝菊的男人,那个半生不熟的二货——二旦,出去打工没技术,人又拖泥带水懒得动弹,即使在沟里种地,也是种一葫芦收一瓢,能勉强顾顾吃喝。村里穷富排行,曹枝菊家榜上有名,还是第一名,倒数的。
好事来啦,差不多是天上掉馅儿饼。国家要实施精准扶贫,对村里的贫困户进行救助,曹枝菊家没说的。填表时,那个二货男人二旦哪一项都符合,真正的精准。曹枝菊不行,没户口没身份证,就连民族是啥、籍贯何处都没法说清。
曹枝菊急得“呜哩呜啦”挥动着胳膊,把大伙弄得一脸臆症。有经常见曹枝菊“呜哩呜啦”挥动胳膊表述的人就帮忙分析:她不是汉族,籍贯应该是新疆、内蒙一带。问那二货男人,他也含糊支语:我可不是从外面把她拐回来的,是她……从山那边,有人把她弄过来……之前,那二货男人的娘多次教他:有人问起媳妇的事,千万不要说是咱掏钱买来的,会招灾。
邻里有人知情,能说出个七七八八。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在内蒙或新疆某地某村,她家男人去帮人送运牛羊,途中遭遇车祸一命呼西,留下她和两个儿子,想不出以后的日子该咋过?曹枝菊原本家境不好,她家男人死后日子更难支撑。为了谋出路,大儿子刚到参军年龄就去了部队,留下她和小儿子仍然过得艰难。那一年春暖时村里来两个外乡人,说是来招工——去兰州市的工厂里做服装。她那时才刚40出头,正是出力干活的盛年,就把小儿子托给亲戚家,和几个同乡一块离开那个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野。曹枝菊在村口与小儿子作别,她哄小儿子:娘去给你挣钱,回来供你上学。实际能不能挣到钱,曹枝菊心里也没底。
几个偏乡远村出来的同乡,平时出门少,紧跟带头的脚步走。他们在进入兰州市的第二天就被分开,各自去了不同的方向。曹枝菊没有进到所谓的服装厂,几经转车到了一个砖瓦窑场,每天和窑场的男人们一样,拉车运砖,搬运泥坯。年头月尽,她向砖场管事的要工钱,管事的说:那个带你们来的人负责开你们工钱,我这儿只管排活、吃饭。那个带他们来的人把她搁到这儿,他人早就没影儿了。要紧的是,那人走时连她的身份证、留着电话信息的小本本等随身物品全部拿走。她不识字,又不知道这是啥地方,像在闷罐里。夜里其他干活的人都呼呼大睡,唯有她在一间库房一角狭窄的草铺上偷偷啼哭,想远方的儿子和亲人,想到悲伤处时就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大儿子穿军装的照片,这是她唯一的一件能看见能触摸的念想了。有几次,曹枝菊想出逃,可身上分文没有,出去能去哪?她不懂汉文,与人交流困难,弄不好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这时节,一个同在砖厂做工的老男人对她产生好感,俩人一约合,在一个更深月黑的夜晚逃出了那个砖场。哪个老男人比他大十几岁,曹枝菊把回家的希望寄在他身上。
尚若与她一起逃出砖场的这个老男人真心对她,曹枝菊的苦日子也算有了些盼头。这个老男人,单身,家里还有三间旧些的瓦房。他把她接过来第二天,说是出去办事,回来时又带回一个人,他们说让她一块到镇上去洗洗澡买几件衣服。她信了,跟他们去了镇里,洗了澡,也买了件新衣,心里面稍微有了些暖意。在镇上一家餐馆,她喝了一瓶他们递过来的饮料,忽然就打起盹,瞌睡得挣不开眼。也不知是第二天还是过了多长时间,她醒过来了,又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几个陌生人的面孔。其中有两个面孔在后来一直伴她左右,一个是那个二货二旦,另一个是二旦他娘。
邻人说,那些日子,总听到隔壁有女人啼哭,那哭声嘶心裂肺。几天后,二旦家的门开了,他满脸绽笑,就有人问他有啥喜事?二旦也不掩饰:俺有媳妇啦!他娘就在后面喊他:二旦!缸里没水了,快挑水去。他娘跟自己亲近的邻家说掏心话:唉,没法呀!谁让咱生在这大沟里,一茬一茬都没啥熬头,可日子还得过,大旦这说话已经快六十了,一个人过了一辈子,二旦要不去外面弄个媳妇,咋给他郝家继后哩。
曹枝菊与二旦在一起后,从没向外跑过。这让二旦和他娘心里踏实许多。大沟村这些年从外地过来的媳妇有十多个,想住外逃的十有八九,大部分都未出逃成功。传闻村西头那个谁家,把媳妇从公共车上拽回家,当天就用镢头把那女人的一条腿砸断,那女人就一瘸一拐在村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病死。还有他家,赵海书媳妇,原来在娘家那边是个大学生,毕业上班还没满月,在上班路上被人劫持灌了迷药,几经周转被赵海书3万元买回,那大学生看看整天被人锁在屋里看守着出逃无望,就给赵家商议:可为赵家生子传后,但完成这一任务必须走人,要不就头碰南墙或咬舌自尽。说这话时她人已有孕,赵家知道人家心劲高留不住,在那女人产下一子后放走了她,那女人一走杳无音讯。说到曹枝菊村人就分析:离家乡遥遥千里,自己又不识一个汉字,从啥地方来经历了哪些人,眼下是在啥地方,甚至哪个省份那个地区都说不清,她往外走多远还得往回走多远,如果记忆差,回都回不到原来这地方。
曹枝菊每日在院子里转转,在门口街巷里走走,充其量跟二旦去田里打打帮手。大沟村离县城不足十公里,她从没去过,二旦也从不带她去。闲时,她看到邻人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凑过去想参与想加入,还是因为交流有障碍,就默默地站在一旁看。有人把她当聋哑,用手势加语言主动给交流,她即刻回应,大多是答非所问。不过,有一段表述大家都基本懂——她常用手在头顶比划着大沿帽、带肩章的动作,比划着比划着眼里就淌出了泪。邻人轻淡说她又想儿子了。
说来有些蹊跷。几年前,应该是2014年中央电视台《等着我》栏目开播后不久。大沟村有人在看电视《等着我》栏目,忽然见有个军官身份的人在节目里找自己的母亲,从那军官对母亲的描述和后来展示的母亲的照片看,那母亲的长相装扮分明就是曹枝菊,尤其那块常年不下头的头巾。只是那军官说的是另一个少数民族人的姓名,为啥没说是曹枝菊?这事无关大沟人的事,尤其无关看到这期《等着我》栏目里的人的事,大家也就在心里疑惑一下,瞬间淡忘。
时隔不久,又有人来大沟打听曹枝菊。那个冬日,一辆轿车里走上一位军官,有人认得那个肩章——是个校官。他和蔼地走近街上闲聊、打牌的人群,打听一位母亲的下落,他描述母亲从内蒙到西安到河南,他说他母亲被人从一个砖窑场拐骗出来,然后几经周转,大约是来到了这一带村落。
村人中大都摇头,也有人欲言却又把话咽回去。还是有人憋不住又不明示,只对军官说:再往前走不到一里地还有几户人家,有个外来媳妇,你再去打听打听,兴许……
那军官看着往前被积雪封着的路,正欲迈步时又听人说:人家曹枝菊是汉族人,都在这儿生活了二三十年了,有家有门的,不一定是你要找的人。
军官向雪路望了一眼,看着斜阳西下的山岭被雾霾遮掩,彷徨中收住步子,也收住了寻亲的希望。
事后,有村人替二旦设想:曹枝菊若真是那军官的母亲,骨肉相亲,母子团聚当然是好,那军官若不计前嫌、宽容处事,定会给二旦一些补偿,然后带走母亲,二货从此少了媳妇,回到单身;如果那军官要为母亲几十年的不幸讨回公道,那二旦他娘人已入土暂切不说,当年参与拐卖的几个人就难逃法律治裁,二旦弄不好人财两空。
事情的结果藏在漫长的日子里,咋一数念,曹枝菊已经六十有零,二旦比她小一岁。光靠种地,二旦那“种一葫芦收一瓢”的把手,口粮都保不住。再加上曹枝菊那饭量,比二旦还大呢。两人的日子过得格外紧巴。二旦家的脱贫成了问题。他虽是享受低保,也享受着扶贫方面的其它补贴,比如光伏发电项目、建筑劳务补贴、农业合作社股金分红等等,算一算就快得到标准了,把曹枝菊往里面一平均,脱贫的标准一下就拉开了距离。村里愁镇政府愁,帮扶单位也跟着犯愁:得想法解决曹枝菊的问题。
有干部献言,求助公安机关落实曹枝菊的户口。若是曹枝菊有了户口,她即可和二旦一样享受扶贫政策待遇。公安机关就来大沟村采走了曹枝菊的血样,比对结果没遇到问题。一个在大沟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黑人”一下子有了户口,——这事,曹枝菊到底来二旦家之前有没有户口?他儿子当年上《等着我》栏目时,有没有采取血样?村人的种种说法有没有参考性?
帮扶人刘小甜左手提着有一壶食用油,右手纂着一本挂历喊二旦家的门。曹枝菊从屋里出来,手里握了一台小型收音机,在听着一首少数民族歌曲。见帮扶人拎着东西进来,忙关掉声音,支支唔唔打招呼。满脸的笑展开时,那一口残缺的布满黄色锈斑的牙齿曝出来——这些年,她跟着二旦已习惯了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