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一天天临近了,我知道,麦子快熟了。当然,在我打工的这座城市里,看不见哪怕是一穗麦子,但我能闻到,麦子快熟时“算黄虫”一声声焦灼的“算黄算割”里,从老家飘来的那种麦子成熟时田地里所散发出的新鲜好闻的麦香味。我是农民的儿子,秋种夏割麦青麦黄,就像是生物钟,它们早已生根在我的身体里。每一年,一到麦子快熟时,我就变得焦灼不安起来。
父母在老家种有近三亩地,二亩多地属平地,收割机二十分钟就能割完,再叫个三轮车,不到十分钟就能拉到家里。但剩下那七八分地就没这么好对付了,它们在村庄二三里外的塬坡上,一块块一绺绺,收割机根本进不了地,每一年,都要用镰刀一把把割下来,捆成捆,再一捆捆抱上坡,然后用三轮车拉回村里。接下来,还要碾,扬,晒,没个三天两天不折腾得人腰酸腿困,绝对没法让那些长在坡上的麦子变成一袋袋麦颗子。
就是因了这,村上一些年轻人,在自家的坡地里栽了核桃树、柿子树,有些人甚至什么也不种,就让坡地一年四季杂草丛生荒芜着。但父亲不。每一年,赶在寒露前,父亲和母亲都要在坡地里种下麦子。先用板䦆将地一䦆䦆挖起,收拾净地里的杂草,再撒上化肥、麦种,然后用钉耙一钉耙一钉耙耘平。等来年开春,雨水好时,父亲还要提着塑料桶,将从镇上买来的复合肥乘着雨水一把把撒在地里。父亲和母亲都上年纪了,父亲整整七十五了,母亲也过七十了,一想到自己年迈的父母还在田地里操劳,作为儿女,我们就感到愧疚,难受。
这些年,我们与父亲的“战争”,都是因为家里的地引起的。
大哥在县城建材市场开着一爿店,在县城买了房后,因为生意忙,大哥顺理成章将他种的五亩多地流转给了别人。父亲知道后,登时就炸火了,他劈头盖脸训大哥,没了地,你一家人是将嘴缝住还是吃风屙屁?!父亲瞪着眼,涨红了脸,嘴唇颤抖着,看那怒气冲冲的架势要不是大嫂、侄儿侄女在跟前,他一定会抬起手,在大哥脸上狠狠扇几下。
父亲种了一辈子地,土地在他心里就是命根子,一颗颗粮食比金子还珍贵。记得我小时,家里粮食欠,白面馒头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家里平常所吃的不是玉米面粑粑,就是母亲用一层麦面一层高粱面蒸的“裹裹馍”。小孩子嘴馋,吃了“裹裹馍”里那层白麦面,剩下那层酸唧唧的高粱面,不是偷偷扔进后院猪圈就是撂到柴火堆里。有天,吃完“裹裹馍”里的麦面,瞅瞅左右没人,我抬手就将剩下的高粱面撂进家门口的玉米杆簇里。一抬头,却看见了父亲!父亲黑着脸走了过来,二话没说就将我按倒在地,接下来,脱了脚上的布鞋,抡起胳膊鞋底雨点般一下下落在我的屁股蛋上。
那天夜晚,我屁股肿得连炕席都不敢挨,只能趴着身子睡。母亲心疼得直抹眼泪。但父亲却说,不打他小兔崽子,不知道心疼粮食!后来,父亲软着声说起他小的时候。父亲是从解放前过来的人,那时候,老家关中十年九旱,遇上天旱庄稼绝收,二三月家家户户屋里没了一粒粮食,村里大人孩子便成群结队外出逃荒讨饭。那年月,不要说细米白面,就是玉米高粱之类杂粮,能吃上就算是福气。临了,父亲说,饱时一口饭,饿时一斗粮啊!就是那天夜晚,我记住了父亲的话。
可是现在,村里也只有父亲那一代人,还心疼土地时常惦记着一日三餐所吃的粮食,村子里的年轻人早将耕田种地不当回事了。收割时节,他们从远处打工的城市里赶回来,叫个收割机,一两个小时四五亩麦子就割完了,然后叫辆三轮车,晾晒都不晾晒,就直接折价卖给了附近收粮的粮商。播种时节,往地里胡乱撒些化肥,播种机突突突开过去,就算将麦子种上了。刚刚播种下麦子的田地里,刨垄、磨地、打碎地里的土坷垃之类的活计,现在根本就没有人去干了。前些年,麦子收后还有人种玉米,这几年,七八月,该是玉米一片片绿油油飘叶的时节,但村庄外的田地里四处光秃秃,还露着夏天麦子收割后的麦茬,麦茬地间,麦青、茅草、扒地草绿森森,刺荆快长到半人高。我有几次回家,听见父亲吃饭时气咻咻地叱骂,狗日的,不心疼田地,有你娃饿肚子的时候!父亲一张皱纹纵横的脸黑着,神情痛苦得比哭还难看……
麦子说黄就黄了,我给工厂请了假,坐火车回到了老家。请假不计工资不说,一天还要倒扣一百多块钱工资,但是我清楚,我必须回老家去!
老家的麦子全熟了,车窗外,公路两边起伏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色麦浪。热辣辣的风中,飘着股我熟悉极了的亲切的麦香味。回到老家的村庄,村里好多外出打工的人回家收割麦子,现在有收割机,老家的麦月天早没了我记忆里龙口夺食的紧张与忙碌。到了家门口,我家门前的水泥街道里晒着收割机割下的麦子,家里大门锁着。一问邻家的叔婶,说父亲母亲一大早就去塬坡里割麦子去了。
出了村庄,刚走上村南的塬顶,我就看见塬边停着的三轮车,车厢里放着只漆皮斑驳的旧军用水壶,还有包在块白布巾里的鸡蛋、油饼。我向塬下一瞅,一眼就看见正在半坡里割麦子的父亲母亲。
此刻,太阳高挂头顶,整个坡上热烘烘,在一棵棵核桃树、一丛丛杂草间,是一绺绺斜挂在坡体上的麦子,我知道那都是父亲母亲种的。麦子黄澄澄,打眼一看全熟了。坡上不比平地,割起麦子来特别吃力,我看见父亲和母亲弓着身子,双膝跪地在割着麦子,他们的腰快要贴到地皮上,割一阵,父亲站起身,将身边割下的麦子拾拢,再捆成捆。在父亲母亲身后,已顺坡放着十几捆麦子。
看着看着,我的眼里不知不觉潮湿成一片,我向着坡里声音潮潮地喊了声爹——娘——
父亲和母亲抬起头,向我打着招呼。下了坡,走到地头的坡塄上,父亲和母亲也下了坡,走到坡塄上的树荫里。虽说父亲和母亲戴着草帽,但我看见,他们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通红,脸上的皱纹里,满是汗。我递过我在镇上下车时买的两瓶绿茶矿泉水,对父亲说,剩下的麦子我来割。说罢,我就走上了坡。
坡上的麦子,一片片黄澄澄,麦穗一个个沉甸甸,今年雨水好,它们一点不比平地上的麦子长得差。我弓下腰,摆好架势,挥镰割起了麦子。嚓,一镰;嚓,又是一镰。割着割着,我忽然闻到股淡淡的麦香,幽幽的,鲜鲜的,钻进了鼻眼,直往骨头里渗,新鲜好闻得能将我的一颗心飘浮起来。
我听见,坡下树荫里父亲跟母亲说,今年麦子长势不错,秋里咱还在坡里种麦子。
我在心里喃喃说,对,秋天咱还在坡上种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