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所谓的小年。恰逢礼拜天,所以许多周家岭的村民选择在今天过年祭祖。炮仗时不时从左邻右舍的场上响起,空气中充满了枯焦的硫磺味。
母亲交给我两个黄色纸袋,让我用毛笔写上被祭先祖的名讳和祭奠日期。袋子里鼓鼓囊囊,装满了母亲花了几个月折成的锡箔元宝。我边写字边和父母唠嗑,说起了早逝的两个舅舅和小姨,还提到了大舅的女儿敏华。母亲在我提到敏华的时候,突然插了一句:“你舅舅和阿姨去世虽早,毕竟也有五十来岁了,可怜敏华这丫头走的时候只有三十岁。”我抬起头看了看年近八旬的母亲,发现她眼眶红红的,话音竟有些打颤。
表姐比我年长一岁,是我外婆的孙女辈里面排行最大的。所以她从小就要学着做很多家务事。外婆不识字但是很封建,重男轻女的思想尤为严重。她把男孩们宠溺得上了天,对女孩们的家教十分严格。农忙时,我们男孩子啥都不用干,尽情在稻草堆里挖洞捉迷藏。十四五岁的表姐则和大人一样上轧稻机轧稻,或者在轧稻人的背后负责捆扎稻草,我们还因为她的过分听话而讥笑她。逢到过年,我们男孩子一般都聚在二舅家打八十分。表姐总会被外婆拉住干家务,实在没事了,就跟着外婆坐在二舅的春凳上折锡箔元宝。她时不时抬起头来看我们打牌,满眼都是羡慕。
无锡人新年前的祭祖叫“过年”,一般都安排在除夕之前。表姐上初中时就掌握了这种在我们看来烦死人的事情,大舅早上只需把要用的七八种荤素买回来,其他烧啊煮啊摆上桌啊都交给了表姐去办。大舅有新旧两座房子,所以过年的仪式要举行两次。表姐首先会去她家的老房子,这是一百多年前“闹长毛”后建的,年久失修四面漏风。从舅舅的新居到老屋要经过我家门口,表姐总是吃力地提着两个沉重的篮子。那时候我家养着鸡,她会站在拦鸡的栅栏外轻声喊我:“旭明,陪我去一趟老房子。”我知道她害怕那黑洞般的老屋,但是我也不想去。那屋子没有电灯,却有很多蛇虫鼠蚁。如果我不睬她,表姐就会抿起她的小嘴、皱起她的小鼻子,佯装生气地大声喊:“旭明,出来出来,陪我去趟老房子,姐姐待会给你买鞭炮。”我听到鞭炮两个字,人就马上冲到了门口。鞭炮多好玩啊,可以炸结冰的河、可以炸阿猫阿狗。临近年底,正是我囊中羞涩之时。听到表姐要给我买鞭炮,别说是老屋,就算是鬼屋我也要去走一回。
表姐身材苗条,娃娃脸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一笑起来,小嘴像恬静的弯月。再加上圆眼睛小鼻子,活脱是一个江南小美女。大舅做过大队书记,家里条件比较好。而我家刚从堰桥搬来,穷得恐怕连小偷进门都要流泪。表姐天性善良,经常趁父母不在家时给我拿好吃的。但她哥国华受了母亲的影响,一直看不起我这个外来户表弟,常常找我的茬。而我遗传了我爹的军人脾气,对于恃强凌弱从不屈服。每当我们表兄弟俩嗓门越飙越高,互相用手指着对方鼻子的时候,就会把表姐的眼泪都急出来。但她根本劝不住我们这两只炸了毛的小公鸡,只能去找大人来拉架。
表姐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嫁到了本镇曙光村的冯家。表姐的工作也如同鲤鱼跳龙门,从玉祁调到了锡山市公路管理站。在婆家,凭着她熟练的家务、良好的家教,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获得了公婆和亲戚们的交口称赞。在单位,她起早摸黑、任劳任怨,住得最远但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就是老百姓,表姐的表现大伙儿都看在眼里。数年后单位老妇女主任退休,表姐以全票当选了新主任,不过从此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在所有接触过表姐的人的印象里,她就像天使那样完美。
二零零三年三月一日,我被单位派往广东出差。在开往无锡火车站的中巴车上,我遇到了数月不见的表姐。她那年虚岁三十一,依旧是一张温婉可爱的娃娃脸,皮肤依旧如少女般白嫩。可能是喜欢微笑的缘故吧,表姐的眼角有了几丝皱纹。我说要去广东出差一段时间,她就细声细语地叮嘱我一番,好像她是个行走多年的老江湖。其实我知道她连远门都没出过,肚里暗暗好笑。她还不厌其烦地问起我的家庭琐事,絮絮叨叨一直关照到堰桥下车。
我到了广州之后,在忙忙碌碌中过了一周。突然间接到妻子打来的长途电话,她说敏华表姐死了。生怕我不相信,还重复了一遍。我刹那间勃然大怒,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恶毒的咒语。那一刻我像条疯狗,在电话里大声地骂妻子:“放屁,放你娘的狗屁!”妻子非常委屈,哭着说:“我干嘛要咒人死?敏华出了车祸了。”
表姐的单位待遇好,在妇女节安排了所有女职工去海南旅游。那年硕放机场还没有开通民航,所以要去上海虹桥坐飞机。表姐身体本有些抱恙,但作为妇女主任又推辞不了。三月八日上午,她们乘坐的大巴行驶在建成不久的沪宁高速上。一辆突然失控的卡车从对面撞破了隔离栅栏,疯狂地冲向这辆机场大巴。卡车上装载的一块黑色钢板,把表姐年轻洁白的脸蛋从额头到下巴硬生生地割裂。表姐像一朵正在盛开的江南茉莉,凋谢在明媚的春天里。
我回到玉祁去表姐家的时候,表姐的车祸已经过了好几天。我徒劳地安慰着表姐夫,但他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他喃喃自语地责备自己,说早知道就不让表姐去海南了。我二舅在和她公婆商量后事,他面色蜡黄灰暗,眼眶红红的,说话时不时地掏手帕擦眼泪。自一九九四年大舅去世之后,他对这个侄女倾注了如同父亲般的爱。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打击,让这个刚被查出肝癌的老兵痛心不已。
亲朋好友以及同事送来的花圈数量非常惊人,是整个曙光村前所未有的。但凡认识表姐的人,都来做了最后的告别。我母亲伤心过度,腿软绵绵的,所以没有随灵车去钱桥殡仪馆。追悼会上,所有能到场的亲戚朋友、单位同事都来了。哀乐如大山一般的沉重,庞大的人群缓慢绕行在表姐身边。每个人都心疼地看着鲜花堆里沉睡的表姐,亲人们嚎啕大哭,朋友们潸然泪下,久久不愿移动脚步。
表姐在车祸中毁掉的容貌经过化妆师的最大努力,勉强恢复了生前的模样。但面部中央那条令人心碎的致命伤痕,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了。表姐的儿子还不到八岁,被奶奶紧搂在怀里。当孩子看到爸爸被两个人左右搀扶,声嘶力竭喊着妈妈名字,哭得泣不成声。而躺在那个大盒子里的妈妈,却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孩子似懂非懂,哇地一声哭了。
我那从小一起长大,一生都想着家人、让着别人的敏华表姐,从此闭起她的眼睛,抿起她的小嘴,皱起她的鼻子,不再搭理任何人了。
亲爱的表姐,马上又要过年了,你在那边还好吗?如今您的儿子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亲爱的表姐,我多想再听上几句您的唠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