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春暮女夷颁懿旨，
牡丹芍药竞芳来。
-题记
借白居易《大林寺桃花》脍炙人口的诗句，斗胆狗尾续貂，以记述一段与花相之间的情缘趣事。百花之神的女夷，终于在暮春时节，宣诏牡丹芍药联袂登场，竞相开放了。
后院的芍药开了！一个大花盆儿里，开了正正好好二十朵。
第一次见到芍药花真容的时候，还是在“文革”前两年上中学的时候。同学植田家住安心街，离我家不远。从安字片儿去霁虹桥的三中，我俩一直是个伴儿。
是过了小满的一天，我推开他家小院儿门，哎呀，窗下有挺大的一丛粉红色的花，正开得热热闹闹。大大的朵儿，重重的瓣儿，黄黄的蕊，真的是花团锦簇，还有那叶子，也是油绿油绿的葱翠欲滴了。
“这是什么花啊，太漂亮了！”
植田的爸爸告诉我是芍药，也是传说里的花相！植田的爸爸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他从屋里出来又告诉我花皇牡丹的一些特性。牡丹怕冻，矫情，这边太冷，不好伺候。
植田爸爸虽然长得魁梧高大，却非常地爱花！八级工匠摆弄铁疙瘩的大手，侍弄起花来，那个细致劲儿连女的都赶不上。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特别喜欢上了芍药花，可老天难遂人愿，开始是不知道去哪淘登苗，后来是动迁上了楼就没地儿栽了。可我还是“贼心不死”，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花相爷”请到身边。
兴许是心诚感动了上天，老天爷真给了我夙愿得偿的机会，尽管是已过了花甲之年！ 二〇一二年，我们家搬到了广泰逸居，一个与派出所共处一院的小区。物业公司放权，院中心的绿地，成了小区业户的自留地。有公益心的业主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种下了葡萄秧，植入了紫丁香，栽起了绿篱墙。我一看，绿地中还有花花搭搭的空档，长潦草，成了荒，不由得又想到了“花相爷”，这要是种上芍药，那肯定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动了念头的那天，后半夜还真就进入了梦里。梦到自己二〇〇四年去菏泽看曹州牡丹，那个与洛阳齐名的中国牡丹之都。有花皇，自然就有花相陪伴。花把式告诉我，种牡丹和芍药都得是在秋天移栽，可千万不能颠倒了节气，自以为是想当然乱来。“春天种牡丹，到老不开花”，种芍药也是一个样。不信，你就会落个一年盼一年，年年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当时说了一句俏皮话，“花相爷当然要跟花皇上保持一致了，要不然那不是忤逆罔上了吗！”
花把式乐了，“还真是那么回事，牡丹是木本的，芍药是草本的，所以，这芍药再怎么学着牡丹捯饬自己，想欺君罔上，芳艳盖主，也总还差那么一点点火候儿，就是当不上'皇上'！”
我和几家同好此道的邻居，自掏腰包，集资了二百多块钱，按百度上的花农地址，电话打款，不几天真就快递来了芍药根儿。我乐翻了，“花相爷”真来了！
种芍药那天，我“身先士卒”，领着几个邻居挖坑、取土，忙了个不亦悦乎！那可是一个力气活儿，虽然是仲秋，天已转凉，可不一会儿还是累得大汗淋漓了！兴许又是诚心感动了上帝，不，是感动了警察。派出所一下子出来了十几个警察，我负责栽根儿的技术活儿，邻居和那个“大王所”领来的警察们传土、装袋儿，覆埋、压实，灌水，原来估计咋也得干满一下午的活儿，一个多小时就大功告成了！
春风又吹融了冬雪，和煦的阳光照得人感觉暖烘烘的时候，我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到绿地里蹲着观察“花相爷”的动静。哎呀，出苗了、放叶了、现蕾了，一天天跟电视里快放的画面似的，越来越大的花骨朵就剩下一层薄薄的纱衣，都显露出里面的粉红色了！“花相爷”就要现真身，露真容了！
初夏，近二十株芍药一夜间像约好了似的，陆续迎着晨曦绽开了笑脸。站在毗邻的阳台上，俯视着绿地里的姹紫嫣红，我兴奋得不能自已！急匆匆，就像小时候着急去看人家娶媳妇儿一样，一步下俩楼梯蹬儿跑出了单元门。
可到跟前，我却不禁大失所望，好兴致顿时跌落到谷底，我被骗上当了！除了两株是我期盼的那种重瓣儿的粉紫以外，其余的都是单片子，而且还是单一的浅粉色！说起来，这花型花色如何，还真就是一笔良心账，根儿的模样看着都差不多。就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接生婆那第一声报，才知道是姑娘小子一样，也只有花把式自己心知肚明，是从哪一块地刨出来的，不开花谁也看不出来！
当时我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托，不是重瓣儿的不要！那边的花农也信誓旦旦，就差没指天道地的起咒发誓了。可最终我还是遭遇了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伤害了对“花相爷“顶礼膜拜的那一片痴情！不禁慨叹，被誉为曹州牡丹之都的菏泽，与曲阜孔门“大成至圣先师”近在咫尺，圣人眼皮底下，怎么也敢出此不齿之事！
不过，旋即又悟，懊恼稍释。虽然品貌稍逊一筹，但毕竟也是流着“花相爷”血脉的子孙。如今成功乔迁，落地生根，往后年年都有花观赏，又何憾何恼之有！且单瓣儿芍药，更花大色艳，绰约轻盈。微风徐来，荡曳飘摇，像一只只流连于绿丛之中扇动翅膀的彩蝶，比恃宠而骄的重瓣儿姐妹，还显妩媚，亦别有一番风韵。这么一想，心情就像是在乌糟糟的阴天，看到了从云层里款款而出的太阳，一下又转为喜了！
芍药花盛开的日子，小区里的业主们，还有派出所警察和来办事的人，手持手机，竖着横着，咔咔地照个不停，流连忘返。那两株重瓣儿的，竟还引来了刚在兆麟公园拍完鸳鸯的驴友们的关注，又是长枪短炮的一通“咔嚓”，让“花相爷”着实又风光了一回。
眼看着小我，变成了大众，一个人的梦，圆了大家的缘，那么多人与我一同分享这人间赏心悦目的大美时光，我心里那个高兴劲儿，也瞬间不知被放大了多少倍！
吃水不能忘了挖井的，赏花怎可以忘了栽花的！我拟了一副对子，经区市政管理部门帮助，还刻在了绿地中心凉亭入口处两边的廊柱上——
警民共建引凤栖文明庭院
政民和谐迎龙驻广泰逸居
那年，是壬辰龙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话说得没错。八年后，我人不期被冠疫隔在了北美洲，可心却还是对“花相爷”恋恋不舍。纽约这地方的气候，可能是濒临大西洋的原因，除了风有些大之外，真称得上是植物的乐园。说句夸张点儿的话，把木头拐杖插进土里，都可能生出根来！
冬天虽然也不暖和，下起大雪气势汹汹地吓人，有时竟能下出一米多厚的记录，路边停着的车，被埋得就剩下一个可怜的顶。天如此酷虐，可却与冰城的那种一冻到底还是两股劲儿。这里的冷，绝不往深里冻。少则一周，多则十天，定有冬雨跟着，刚清出去的残雪，一朝雨淋，几日阳光，准成潺潺流水，进了下水井，了无影踪。这样的气候，可给露天过冬如牡丹一样的木本，还有像芍药一般的草本宿根花，营造了一个绝佳的冬眠环境。她们必须要睡，却又不能被冻僵了，来了春风还一睡不醒！
她们要睡安稳觉，可睡在我脑子里的那个蛰伏多年的念头，却不安稳了。随着春的萌动也开始复苏了。拉着小购物车，去老外开的花圃闲逛，哎呀，居然在这边也看到了芍药花苗的婆娑绿影。买回两株，勉强装进了购物车，往返走了俩小时，哪想却一无所功，
“既没骨朵也没花，还不见叶子有多出奇，脑袋是不是让门弓子抽了！”老伴儿怪，女儿嗔，我一声不吭。心说，指定会有让你们拭目以待，惊喜连连的那一天。
种在小花盆里的弱苗，经过一夏半秋的雨露滋润，长得比春天壮实多了。我数着节气，白露那天，手持小铲子，口中念念有词，“花相爷，将息调养得差不多了，该起驾乔迁了！“便抠出了花苗，剪了茎叶，修理了须根，又搁在半阴半阳的地方晾了几天，才迁她们在两个大花盆里重新安家落户了。
不得不服，到底是“宰相”级别的，真能稳得住架儿，又是一冬天的西北风，不是大雪飞，就是冬雨浇，有时上面还会覆上一层冰盖盖，可她们就在台阶上的花盆里旁若无人我行我素地睡着。这一觉睡得可真不短，直到谷雨落，燕子来，小小的嫩芽才伸了一个懒腰从土里钻出来了，我乐得差一点儿就要高喊“乌拉，万岁”了，像个老顽童似的，满屋子喊，“我的芍药花有盼头了！”
历经当年在冰城家乡的小区试种成功，今年“花相爷”又随我在地球的另一面，落地安家，昂首怒放了！只是觉得有点儿委屈了她，院子里的地面都已经被地砖封闭，也只能叫她们屈就于三尺盆中的“小孬目”里了。可就是没有想到，缺肥少土的盆栽芍药竟能开得如此热烈，不知道是不是也是缘分使然，一如冯梦龙老先生《三言二拍》里的“灌园叟晚逢仙女”，也就是后来改编拍摄的老电影《秋翁遇仙记》，那花人相通的传奇故事了。
花开情怀动，蕾绽诗意来。细细咂思，都过了五十多年，我才弄明白植田老爸当年所说的“花相”的由来。
曾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佳句，而闻名天下的宋代大诗人杨万里，早在一千年前就有诗云，“好为花王作花相，不应只遣侍甘泉。”
明代诗人止庵法师，也在《题芍药》一诗中有，“玉阶宜有此花开，金鼎调香宰相才”的名句。难怪民间百姓都知道此花堪称宰相的“重量级”身份。
有“花相爷”的陪伴，生活中自然增添了不少乐趣。美中不足的是，今年纽约的节令迟滞 ，芍药的旺花期，赶在了阴历四月的初夏。季节更替之际，东风交恶是常有的事。看似晴空朗日，不一会儿却风起云涌，原本缠绵依依的白云，不知怎么就忽然翻了脸，互掐互撕起来，瞬间就抛下了豆粒子大的雨滴，让初显娇容的“花相爷“立时陷入惊恐万状之境！
那株去年秋天才定制上盆，像幼主一样的白牡丹，苗细叶瘦，刚刚花开两朵，正是弱不禁风，尚未及笄的幼女，若不注意呵护，几分钟之间，就可能花容失色，瓣儿落叶摧，面临灭顶之灾！情急之下，我突然灵机一动，顶着雨把一个足有一米多高的大号垃圾桶倒扣在上面。虽然自知有辱花君子风雅，可小道理须归大道理管，此时间“保命“护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总比摧得个花落叶残，香消玉殒，等林黛玉扫入锦缎囊袋，掩埋这绝代风流强多了！
可能是神牵梦萦，有点儿条件反射了，那日晨曦微明，我蓦然惊醒，好像记得天气预报清晨有雨。于是披衣疾步院中，却发现只是虚惊一场。此时，天际氤氲，薄雾蒙蒙，我独坐院隅亭旁，静静地观赏着芍药、杜鹃、玉兰，和已然报春知，犹在丛中笑的连翘，还有几种只有英文标签，不知汉名为何的异国同类。一院子的扶疏花影，和空气中那丝丝缕缕淡淡的幽香，微微袭来，颇觉心旷神怡。真有了唐代大家韩愈的芍药诗中，“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的感觉，连压在心头，那困扰了三年的疫情烦忧，此刻也仿佛觉得渐行渐远了。
花相情缘，也使我的“悟修”又上了一重，想人生之旅，大多时光朴实无华，需要我们时常点缀些斑斓，营造些惊喜，才能步移景换，激情不断。才能引我们与时俱进，憧憬和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而凡事只要坚持美的初心不改，再秉承天地之大道，人生之旅无论延伸于天南地北，抑或海内海外，时时处处都会沐浴明媚的春光无限。
(2022年5月初稿，2023年4月再改于纽约芍药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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