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寒月
阴历十月,又称寒月,冬天开始了。
老家有句话:十月一儿,棉嘚儿嘚儿。——是的,家乡喜欢儿化音,特别咬舌。但这对土生土长的小孩子没一点儿难度。这几个字从他们口中跳出来,仿佛一个个被棉衣包裹得暖暖和和的粽子样的小人儿从冬月白色的寒气中跳出来一样浑实可爱,看似笨拙,落地却毫发不损。
寒月即将过半。夫君说,想去医院做个手术。体检出来胆囊壁厚,又做了个加强检查,大夫建议做手术。“咨询了几个大夫,北京的大夫说可以先观察,由同一个大夫定期拍片,看会不会继续增厚。市医院和哥的同事都说做手术,切掉隐患。”
“那我们就观察吧?”
“但是那个大夫不是胆囊科的。”
“但是凡手术都会伤元气的。”
之后又过了几日。临睡前夫君说,和大夫约了次日见面,确定手术的事情。
“还真要做啊。熬煎。”我忧心忡忡。
“这有啥,都说了,微创,几天就恢复了。”夫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次日上午见到医生,就开始安排住院事宜。虽然此前我已知晓是要摘除胆囊,此时还是觉得接受不了。
“不摘除可以吗?我上网查了,摘除到底对人会有影响。”
“肯定会有影响的。但是胆囊不分泌胆汁,它只是储存胆汁。摘除以后对进食有限制,不能吃过于油腻的食物。”
“这个,我们平时说有胆有识、胆大心细,这胆都没有了……网上说,会对应激反应有影响什么的。”
医生就笑了:“有这个说法。实际情况没有人验证过。为啥要摘?胆的毛病很难处理,你看它的形状,像个袋子一样……”这大夫挺耐心,给我们普及人体常识。
当天晚上,夫君就独自住进了医院。他不让我去,说这会儿还不需要。次日早八点手术,早点去就行。当天晚上只让他进流食和医院的辅餐,大约就是葡萄糖之类。次日晨我匆匆赶到医院,却从八点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才等来了护士。期间夫君遵医嘱不得进食,只靠输液体维持体力。在医院陪护病人的同事和我一起帮护士把夫推进手术室,我按护士的提示一项项签字。护士小姑娘看着我,温言细语,这反倒让我平添几分紧张。她说还有个什么泵,可以缓解疼痛。又说也可以不要,因为液体里已经加有镇痛药。我说还是要吧,再减轻点儿痛感。
之后我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手术室外的长凳硬而冷。一个小时以后同事下来了,他说,我替你盯一会儿,你去歇歇。我当然不会离开。后来觉得腰部难受,想起大夫嘱咐不要受凉的话,决定去病房加衣服。结果刚到病房,就收到同事微信,居然是给家属看摘除的器官。虽然只是几层楼的距离,但电梯不给力,每次都要等好久。同事说我发图片给你吧,医生那里不能等。我说好,边往楼梯口跑。还好没等很久,不过依然错过了。我和夫君那个器官没有缘分,我还比不上同事,一个非亲非故的人。
等待过程中最紧要的几分钟,被我完美错过。这也像极了人生。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按部就班,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下去,所以对沿途景致不抱期待。忽然峰回路转,发现风景绝佳,却没踩到刹车,单行道上,已没有回头的可能。
有时候又想,这未必不是上天对我的垂怜,对我的呵护。就比如2008年那场灾难,我的城市也有明显的震感。路两侧站满了人,人人伸颈探头,交头接耳。我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莫名其妙。后来知道原委,打夫君手机,信号全无。再比如年末放开后的疫情,我出乎意料进入决赛。
在此之前,我没有真正在病房伺候过病人,对在病房里吃东西更是抵触。而这次,在病房吃简单的食物,和衣而睡,觉得也不是啥难事。那段时间,省会的疫情如火如荼,病房里病人加家属七八个人,只能每日口罩不离口鼻。
四日后,医生告知准备出院。
“不能吧,这气还没通,没开始吃饭呢。今天早上刚刚下床多走了几步。回家要有个什么情况咋办呢?”说是微创,却并非如我所想只有一个小伤口,三个伤口呢。
“没问题,都是这样,回家养就好了。”
“还有不想出院的,这儿有啥好的?”有护士开玩笑。
得,医生说可以,我们当然得听了。院方端的没有放着钱不挣的道理。回家诸事方便,也不担心疫情,挺好。
中原的寒月已经寒气袭人,山寒水瘦,万物具寂。但室内暖气开放,温暖如春,很适合养病。我们的病人,偷得浮生几日闲,真的如病人一般微微佝偻着身子,缓缓地在阳光充足的客厅踱着步,一遍遍回答前来探望的亲友的问询,如饮云华。
2.冬月
冬月里,健康码和出行码忽然就没有了。隔天一次的核酸证明自然也一下子成了弃儿,无人过问。自由来得太快,人们无所适从,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看见门大开却茫然,要不要飞呢?如果说放开是对的,那之前的被管控算什么?错了吗?
当然很快就有不同渠道的发声,说之前被管控是对的,此时放开也是对的,此一时彼一时而已。被管控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放开亦是条件成熟大势所趋。我们老祖宗最擅长辩证法,国人从小所受的最基本的能力训练是辩证地看问题。不能非黑即白。就是撒谎,不是还有善意的谎言么。
然而,彻底放开没几天,群里各种疫情肆虐的信息开始流传,尤以京城为重。玫瑰姐的儿子儿媳均在北京工作,说公司中招儿者已逾三分之一。我的判断总是过于保守,以为全社会的感染高峰不过如此。没想到那时,病毒大军正气势汹汹四散出击。不几日,庭院里空前静寂,比封控那会儿更甚。至少那会儿还有一种大喇叭的声音不定时吆喝:家人们下来做核酸了!网上有段子曰:街上空无一人,都干啥去了?大概三种情况:一种在家感受38.6度,一种在家侍候38.6度,一种在家等待38.6度。
12月14日,冬月二十一日,夫君进门说自己可能中招儿了。又说,也许是感冒?我下班去河边走了一会儿。
我看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家里也没有抗原。他自己找了体温表量体温,说不到三十七度。“你自己先吃,咱俩还是别接触。”他说。
他的体温很快就升起来,两个小时后达到三十八度多。这下不怀疑了,百分百是了。我有些担心他,毕竟上月才做过手术。原想着可以好好恢复一两个月,可这病毒,分明是趁虚而入啊。
前一天早上闺蜜在群里留言,说大家各自保重,中招儿太难受了,嗓子刀割一样疼,浑身疼。吃不下东西,所有的食物都没味儿。“传说中的味同嚼蜡。”她说。有朋友跟她开玩笑,说你看起来很厉害,原来是个纸老虎。和闺蜜通完电话,又给弟弟打了电话。原本是想问他包裹收到没有,但电话没人接。过了一会儿再打,说正在发汗。刚喝了姜醋水,满头大汗呢。我说,难道你是中了?弟不肯定,也不否定。原来老家也早已被“阳”给攻陷了。
今天上午又和弟通了电话,说基本没事了。“昨天厉害,头顶疼得要炸了,我以为挺不过去了。”
我觉得有些恍惚。觉得遥远飘渺、会一直在远处徘徊的的影子忽然就来到了眼前,真切得跟假的一样。更没想到仅仅隔了一日,传说中青面獠牙的病毒就入侵了我的家。
我把那一包药摊在面前,不知道给他吃什么好。他自然不会知道该吃什么。之前建议囤药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完全就是随便的意思。他以为没必要过于紧张,草木皆兵。所以我们什么药都没买到,这些都是平时的剩余,我看了说明整理出来。
煮了葱姜红糖水给他喝,没有发汗。又熬了葱姜花椒水泡脚,微微有些出汗。这是弟的经验,必须要出汗,才能退烧。所以,即便是微微出汗,我也安心了许多。话说回来,即便不出汗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除了让他多喝水。
因为单位同事先感染,儿子为了不影响到家人没回去住。不想原本庆幸自己没事的他晚上八九点钟来了电话,突然高烧。我说既然这样你也回来吧,反正一个是伺候,两个也是伺候,不差再多一个。但是儿子坚持不回,说准备有药,也有吃的。
还是这一天,儿媳妇没去上班,自动隔离在卧室,说单位已经六七例了。米宝和姥姥与她一门之隔,却山重水远。
五天之后,姥姥回了自己家,说背疼恶心。当天晚上,米宝发烧。次日下午,宝儿妈发烧。至此,我家的朗朗晴天,彤云密布。唯余我一人孤孤单单,而毒蛇的信子已在毫厘之间。
好在他的胃口还行。前两天饭量小些,从第三天开始基本恢复到平时的七八成。
正所谓否极泰来。好消息不断传来。尤其是米宝,果然如专家所说,不到三天,已恢复如常,活蹦乱跳了。
包厢里,欢声笑语。几个大人只顾说笑忽略了米宝,小姑娘捂着耳朵大声喊:“吵死啦!吵死啦!”笑声更大了,都说好好好,不吵了。
这是夫从武威回来后的周末,他的发小请客,答谢几千里送亲的两个好友。本来也要我去,我说你们都是百毒不侵之身,我要半路出现状况咋办?还是不给主家添乱了。这日赴宴,也是因为他们全是杨康,才敢带米宝一起去。
都说你不会是无症状吧,专家都说同住的一家人不可能有个别人独身其身。我说也许,不过这可能永远是个不解之谜了。其实在他生病期间,我也有两次不舒服,一次是流鼻涕,一次腿发冷,像起鸡皮疙瘩一般。喝了普通的感冒药就好了。我说也可能是我防护做得比较好。全程戴口罩。分房、分卫生间。而且他的活动区域就是卧室、卫生间,偶尔一两次主动把饭碗送回餐桌。我进他房间时候会抽张纸,方便拉门把手。他摸过的东西,门把手、饮水机的按钮、水壶的把手、坐过的沙发我会随时喷酒精消毒。你们知道老张看到我这么做会用什么眼神看我吗?就这样——
我低下头,眼神从眼角射出。大家又哄堂大笑。
“是要表示不满,你那么做,还是不是夫妻了!”
我说不是无谓的牺牲才叫夫妻。我不想用愚昧感动他,更不想用愚昧感动自己。
夫君生病之前,群里相对平静。鸟儿是灵慧的,她已经预感到风暴正在逼近,所以她开玩笑说:文章题目都给你拟好了,就叫《终于等到你》。而我似乎过于乐观,说我只想写《不想遇见你》。鸟儿一家三口无一幸免,而我也终于独自与它擦肩而过。
写这段文字似乎过于详细了些,原因无他,对一个人、一个家庭而言,没有什么比健康平安更重要,尤其是亲历了这种生不如死,或者目睹了亲人的种种苦痛。
冬月,还有一个名字叫辜月。辜,有背弃的意思。辜月,吐故纳新之月。古人曰:“十一月阴生,欲革故取新也。”当我们面对灾难,总是度日如年。但凡事总得有个过程,我们只有期待以时间换结果。这白屋无烟飞走绝的冬月终将过去,“阳”的时日,不多了。
3.腊月
腊,本义是干肉。据说腊月干燥少雨,吹西风季候风,最适合制作腊味,故称腊月。这个普通的称呼,竟也蕴含着丰富的民间经验。而腊月于我,从来只有一个意义:离新年越来越近。老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每年的这个月,大街上早早地洋溢着采买的欢乐气氛,而今年呢,这个虎年腊月,注定会多些伤心,少些期待。
群友们中招儿的消息陆续传出。我们这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家庭,可谓全国疫情的缩影。群友或其家属,阳的顺序大概是:北京、江西、河南、山东、陕西、甘肃……最后江苏收尾。
网络上高龄的院士、教授、艺术家离世的消息不断,中国两所知名学府的讣告一条接一条,像黑色的挽联。民间也一样,火葬场也开始排队。不断收到白事情的通知。这个腊月,老人们排着队,去往天堂。
电梯里遇到邻居,终于斗胆问一声“还好吧”?高峰时回答“还好还好”,却一脸的倦怠病容,顾虑重重;闯关成功时说“杨过杨过”,一脸轻松;“我还没阳呢。”这是主动坦白,有被遗忘的忐忑,有被恭维的小小满足。
如同潮水涌来的突兀,病毒又如潮水般忽然退去了。杀入四分之一决赛者大抵都杀入了决赛,而此时却没人告知比赛已然结束。病毒忽然就撤退了。一切似乎正在回归正途。这转变是那么突然,那么不真实。精神错乱的时光仿佛只是大睡了场,忽然就清醒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里开始飘雪,直至次日上午。虽然草坪上堆雪人打雪仗的大人孩子都还戴着口罩,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多是为了御寒。腊雪常闻百厉销,面对洁白的雪花,病毒似乎已不战而退。
商场里人多起来,红红的灯笼在廊道里重重成帘,红色的公仔堆成堆,红包、红对联、红窗花……采买的人摩肩接蹱。看到不戴口罩的人我匆忙闪避,谁知道他是阳康还是没阳?我这决赛候选人,还是小心点儿好。
年味终于回来了。
据说爆竹禁放令正在解除。我忽然有些“迷信”起来:我们这个信奉爆竹驱邪的民族,也许还得把那些传统完全捡拾起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一年,我们经历了封控的无奈,也经历了放开的无措。我们感受过被限制的不自由之苦,也感受过放开后无人看管的自由之悲。被管控时我们抱怨管得严,放开后我们抱怨被“抛弃”。而理性的声音终于多了起来,终于有人开始反思,并肯定政府之前的种种不易。民众是妥妥的小孩子,让政府这个家长操碎了心。最后家长心一横,反正怎么做都不领情,就随他去吧,撞了南墙自然知道疼。果然。看来,人真的只有靠自己才能成长、成熟。
现在,寒冬腊月已尽,楼下的迎春花已然爆黄,星星点点,像爆竹引线上小小的火苗。这火苗让人充满期待,仿佛姹紫嫣红的那一天“呼啦”一下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