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暮色中的古镇
只有穿过暮色这道门,才能返回1050年前的小镇。
那时,村口的榕树刚刚栽好。你压根儿想不到千年之后,它葳蕤得像一座圣殿。每一根枝丫构筑的穹顶,模拟着浩瀚天宇,却又牢牢守护那一方小小的安宁。
那时,街上的青石板还没被磨成镜子。它们带着大山的体温,以一种超常的硬度,怀揣着攀登的热情和跃上巅峰的向往,不期然在对足迹与车辙的承载中,挖掘出自身的柔媚与明亮。
那时,村里的这条江尚不知名。但水流更加激荡,而且多了北宋的音调:左耳听,是铁马金戈;右耳听,是檀板金樽。岸边挂着的红灯笼,像一个个成熟得即将腐烂的果实,浸泡在婉约词里。那不是解救民瘼的药,而是迷倒众生的酒……
江流有声。当暮色完全遮掩了它的形体,我从那节制隐忍的声响和奔流不息的灵动中,窥探到它精脉般的蜿蜒、坚韧。
是它,缔造了这个古镇的肉身。
灵魂呢?
当你站在迷蒙的灯影里,回头一看或悠然四顾,每一处深沉的暗黑都是它披着的外衣,那么宽大,却无比合体。
二、青石板街
安乐寺前,匆匆行走的我,滑倒在青石板上。
我爬起来,定下神,顺势蹲着身子,默默凝视——这哪里是石头啊?分明是一块清润无比的美玉——你甚至能看到时光的纤纤素手,还在那里不停地擦拭……
大小不一的各种足迹,像流水一样朝我涌来。我被裹挟,同时被推动;被踩踏,同时被收容;被淹没,同时被托举。铸就那些足迹的磨难早已变成泥沙,几乎将我覆盖。那双擦拭的时间之手也渐渐缓慢,慢得仿佛要停止了。但我知道,它就像一面悬挂在崖壁上的瀑布,看上去是静止的,却从未停止,也不会停止。
猝然间,我从那面阅颜无数的“铜镜”里看见了自己——他有着儒雅之下的鄙陋,被精致装饰的粗粝,无法用知识来改造的愚盲;尤其,还有那骨子里的轻,宛如坠落的雨滴,摔得粉碎,又被它轻轻聚拢,开出一朵莹澈的花。
哦,这注定的一跤,让我成为黄姚永久的一部分。
二、鲤鱼街
游到这里,它再也游不动了。即使前面就是姚江,即使前面还有龙门,它也力不从心。
它游了很远很远,却从没游出过这个巴掌大的小镇。
它游了很久很久,但既没经历过前世,也没有过来生。
现在,它感知到了大限将临,它马上就要滑出生命的界线和梦想的边缘。
拼了整整一生的修为,和近乎徒劳的努力,在弥留之际,它终于让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
“我愿意,做一条永远在水声中游泳的鱼。”它的嘴形,定格在它吐出的最后一个字符。
没有事物能抗拒岁月的侵蚀,包括岁月本身。然而,任何事物都可以不让岁月轻视和忽视。就像这条鲤鱼,它无惧逝者如斯,却又以其独特的方式,尽量保持自身的完整。
告诉你吧,水是我最脆薄而又最坚实的梦境。所以,我才躺下来,模仿河的姿势。我像不像一条河?一条流淌又竖立的河,一条抓牢大地又漫上苍穹的河,一条既有鱼翔浅底又有鸟飞戾天的河。这条河,首先出现在我的梦中,然后隐藏在我的心里。它不断地涌荡,消失,又涌荡,消失……直至浸润到我的每一株枝丫、每一线叶脉,直至我能听到自己体内那澎湃不息的涛声。
四、古镇的深处
阳光鲜艳得酷似盛开在冬天墙头的花丛,又响亮得像是按捺不住的门铃。
还是牛奶般的早晨,蓝丹花和三角梅就在庭院和街角交相辉映,这样的阵容足可媲美任何一个春日。
被一种神秘的线索所牵引,我悄悄走进古镇的深处。
听说,出门行医的郭泽芬回来了。两百年前,他曾因救不了那个时代而一去不返。听说,平乱多年的李道清,戎装未卸,径直去了安乐寺,不动声色地走进了自己的塑像。听说,林作楫举人在兴宁庙前摊纸磨墨,准备书写“且坐喫茶”四字。我还没见到郭医生和李将军,赶紧先跑到兴宁庙,只见一位身着长袍的清癯老者,正搦管挥毫,墨汁力透纸背。
写完最后一笔,他觑我一眼,随即消失不见……
恍惚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坐在带龙桥边——怪石嶙峋,像一群顽皮而懂事的孩子,只在远处喧闹,却不近前。石上榕有如一部常读常新的经典,每一粒鸟鸣都是鲜活的汉字,每一片绿叶皆为古雅的短句。流水潺潺,仿佛有个我们无法见到的女子,在低声吟咏那正在消逝的韶华和永不消逝的美。
而带龙桥,恰似一枚贴在古镇信封上的邮票,翩翩穿行于时光的各个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