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宋时期,有一年年关,远在异乡的苏轼,在给他弟弟苏辙的《馈岁》诗里回想故乡过年的情景,曾写道:
“农功各已收,岁事得相佐。
为欢恐无及,假物不论货。
山川随出产,贫富称小大。
置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
富人事华靡,彩绣光翻座。
贫者愧不能,微挚出舂磨。”
我的眼前,似乎显现如下场景。
年关将近,集市上,购买年货的人熙来攘往。店铺里,街边摊,摆满了山里的土特产和河里捕捞的鲜鱼虾。购买年货的人,有富有穷;买的货物,有多有少。富人们,买鲤鱼,专挑大个的,买兔子,要成双。买布料,翻来覆去,专挑光彩闪烁的绫罗绸缎,反正是豪华奢靡就好。穷人呢,没有那么多钱,贵的不敢买,也买不多,总也要拿出一点儿钱来,买一些经过细致舂磨的精米细粮。
接下来的《别岁》诗里,又是另外一番场景:
“东邻酒初熟,西舍豕亦肥。
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
年关到了,远在异乡的苏轼,天天被左邻右舍邀请,东家摆上热酒,西邻杀了一头肥猪。苏轼一天天酒足饭饱,心情愉快,一年来流落异乡人生困窘所带来的悲哀也得以暂时抚慰。
中国历来推崇,“民以食为天。”将吃比做天大。还有民间口口相传的俗语,“人生在世几十年,图的就是吃和穿。”将吃喝与穿戴相提并论。这恰恰说明,长期挣扎于小农经济的中国人,始终没有摆脱缺衣少食的阴影,吃饱穿暖,始终是每一代中国人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甚至是终极目标。每到过年,无论贫富,总得过几天吃饱喝足衣服光鲜的高兴日子。苏轼的诗句,可见一斑。
光阴流转,九百多年过去,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初,我的家乡,依然流传着一段顺口溜。
“腊八祭灶,年下来到。小闺女要花,小小儿要炮。老头儿打饥荒,老婆忙新衣裳。”
这段顺口溜,是那时候老百姓年关生活的真实写照。
平常日子,不管是拿工资的,还是种地的,家家过得紧巴巴,吃和穿,都是一本难念的经。不过,每到年关,一般人家,总是要想办法吃几顿饱饭甚或是几顿好饭,穿得新鲜体面些。
吃农业粮的农民,养了猪或羊的生产队,会将队里养了一年的几头猪或羊杀掉,偶尔,还会把已经年老体衰无力耕作的老黄牛宰掉。将肉分割,按人口均分到各家各户。
吃商品粮的市民,可以持肉票到副食品公司门市部排队买肉,到粮油门市部去买过年特意配送的食用油和红枣、绿豆等食品。
家庭主妇,总是想尽办法,能让家里每个人在年关穿一身比较体面的衣服。
姑娘们,也要想办法在头上插一朵或者几朵绢花,美上一美。
二
漫漫历史长河中,每家每户、每一个人细致入微的具象生活,组合一起,才能构成某一阶段整体社会生活形象丰满的真实场景,而不是历史教科书里干干巴巴的几句话。所以,还是谈谈我的亲身经历吧。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某一年的大年初一中午,我们一大家族的男人,我爷爷,三爷,我爹,二叔,三叔,四叔,东智叔,两代人,围坐一起,吃团圆饭。第三代里,有我和二哥。本来,我们弟兄五个,大饥荒年代,夺去三条性命。我和二哥,命大,存活下来,才有幸和大人们坐在一起,共享大年初一的团圆饭。
大人们,压低声音,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着时政。
“某某某,检举他老婆,说他老婆反对他做“三件事”,差一点把他老婆送进监狱。”
“某某某,受不了批斗,才四十多岁,撇下仨儿子,跳井自杀了。”
“学生停课,工人停工,农民也忙着批斗,唉……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议论着,叹息着。时而,端起酒盅,抿一口,然后,轻轻放下酒盅,拿起筷子,缓缓叨一口菜,慢慢送进嘴里。放下筷子,又拉起呱儿来。
酒是“九毛辣”——地区酒厂酿的红薯干酒,九毛钱一瓶,五十二度,特别辣——大人喝了,嘴里总要嘶嘶哈哈一阵子。菜,红肉碗头、酥肉碗头、炸丸子、大锅菜(红肉、酥肉、豆腐、粉条、海带、白菜,炖在一起)、炒鸡蛋、炒萝卜丝、白菜拌剔骨肉、白菜拌粉条、小葱拌豆腐,诸如此类。搁现在,稀松平常,那时候,却是豪华盛宴。
说它豪华盛宴,一点儿也不假。只有大年初一上午,吃团圆饭的时候,才能奢侈一顿。仅仅这么一顿。这一顿过去,年关的其它饭菜,就差得多了,能吃几天白馒头,吃几顿饺子,吃几顿大锅菜,就是好年月了。再往前几年,大饥荒年代,这么一桌子荤素结合的菜,绝对凑不起来。即使是好年月,一过元宵节,就完全恢复到粗粮淡饭少荤腥吃咸菜的日子。
那顿团圆饭,从头到尾,大人们,似乎很专注于谈话,吃与喝,却似乎漫不经心,或者说,都很矜持。我和二哥,却无法矜持。
我肚子里,似乎有一只小馋猫,双眼紧盯桌面,看见肉,急忙伸出筷子,叨一口,塞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咽到肚里。
我二哥,那馋猫劲头,比我更厉害。一筷子下去,叨走两片红烧肉,三嚼两嚼,刚咽下去,一双筷子,又飞快插进酥肉碗头里。
那年月,有一个段子,在我家乡流传很广。
说是一个穷书生。一到年关,家里没啥吃,就跑到邻居家蹭吃蹭喝。
一家邻居,炖一锅白菜豆腐,他去了,专挑豆腐吃。别人问他,“你怎么专挑豆腐吃啊?”
他回答,“豆腐是我的命啊。”
隔两天,他又去另外一家,有炒豆腐和红烧肉,他专挑红烧肉吃。别人又问他,“你不是说豆腐是你的命吗?”
他回答,“看见肉,我不要命了。”
平时很少见荤腥的我们弟兄俩,看见肉,也不要命了。
又一年的大年初一早晨。
“三儿唻,穿恁薄,不冷啊?”我穿一身非常单薄的春秋单衣,走进我爷爷奶奶住的屋子里。我爷爷看见了,笑眯眯地对我说。
“不冷!”嘴说不冷,身子却打哆嗦。
那身春秋上衣和裤子,是我娘年前帮我翻新的,本来,打算让我套在棉衣外面,可惜,太瘦,套不上。我娘就不让我穿。我却非要穿,心想,大过年的,还穿这身破棉衣,多寒碜啊!
那时候,冬天穿棉衣,是不带换的。棉衣棉裤,入冬穿上,春天暖和了,才脱下来。所以,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又破又旧。虽然我娘拿湿布擦了好久,又连夜烘干了,稍微干净一些,但是,破旧的样子,却是无法改变的。我瞅着那身棉袄棉裤,越看越寒碜。一赌气,不顾我娘的反对,扔掉棉袄棉裤,穿上那一身春秋单衣,下床,出门。出门不久,就感觉越来越冷。
爷爷看见我浑身哆嗦的样子,又笑了,“别傻啦,三儿唻!看你那样,哆哆嗦嗦,不是冷,是啥?今儿,还上着冻呢,冷着呢。赶紧换上棉袄棉裤去吧。”
我也真冷得招架不住了,赶紧返回我们屋里,换上棉袄棉裤,冰冷的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
三
“三儿,你去叫俊来咱家吃上午饭吧。她跟她爷爷和奶奶过年,一定吃不到好儿上。”我娘对我说。
俊,是我女朋友,是我同级不同班的高中同学,也是邻居。我家在城内东门里三弯巷住的时候,两家直径距离,一百多米。现在,搬到东关育英巷,两家直径距离,也不足二百米,只是,隔着一条环城河,得绕路走。
我俩已经订了婚。大概是临近我俩结婚前一年的大年初一,吃早饭的时候,我娘对我说了上面那句话。
我女朋友是个苦命人,很小就跟她爷爷奶奶过,没有享受过母爱和父爱。我娘说这话,也是打心眼里心疼她。听了娘的话,我喜出望外。这个念头,早在我脑子里转过好些圈了,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娘这一说,正中我下怀。
那一天,一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一直下到半上午。雪不下了,北风还呼呼刮着。上午十点左右,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去女朋友家。路上,一般的地面,白雪足足有半尺厚,脚踏上去,陷进去很深。我深一脚浅一脚,缓慢前行。“嗖嗖”响的北风,刮得脸生疼。有时候,我只好背过身去或者侧身前行。虽然如此,我也没有感觉太冷。因为,第一次叫女朋友来我家吃饭,急速膨胀的力比较多,令我兴奋不已,浑身热血沸腾,足以抵抗料峭寒意。
走到旧城墙东南角的豁口里面的下坡。那里是个风口,雪被风吹到豁口下面,堆得足足有一尺多厚。最厚的地方,一脚踩下去,几乎陷到膝盖。我一只脚陷进去,踏结实了,再迈另一只脚,试探着往前走。
总算走到女朋友家。她的爷爷奶奶,在厨房里,看见我来了,把我让进厨房。厨房是一间低矮的东屋,盘了一口地锅,还有锅碗瓢盆。她爷爷打了个地铺,睡在里面。她奶奶告诉我,“俊还在床上,没起呢。”
我述说了来意。她奶奶让我进堂屋,去喊她起床。所谓堂屋,也是一间,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一张桌子。大床,她和奶奶睡,小床,摆满了几个箱子和衣服。人与人对面坐在两张床上,不小心,就可能腿碰到腿。平时,她和奶奶,一起住在堂屋里。
我推开门,走进去,因为从雪地里走进来,刚开始,眼睛不太适应,只觉得里面黑乎乎的。我心爱的人,天天就生活在这样的小屋子里啊。要不是我来,也不知她要睡到啥时候才起来。她的大年初一,是何等凄冷啊!心里,油然泛滥凄凉之感。
停了一会儿,才看清她还躺在床上。我喊了她一声,她答应了。我说明来意,她让我去外面等她,我又走进厨房。
等她洗漱完毕,我俩终于踏上了去我家的路程。
北风已经减弱,寒意也似乎消减不少。我走在前面,踩着积雪,给女朋友带路,女朋友,就在身后,踩着我的脚印,一步步前行。这让我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以为心爱的女人披荆斩棘。恍然感觉,不再是冰天雪地,而是春意融融。
走到我家,我爹娘住的三间堂屋的客厅里,点着煤火炉子,暖气融融。餐桌上,摆着好些盘子,有臧家卤肉杂碎,靳家香肠,我爹精心熬制的猪头皮冻,炸带鱼等,还有一些调凉菜。等大家都坐下来,又端上几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碗头和酥肉碗头。香气弥漫。
那时候,我已经到县化肥厂当工人,一个月,有三十多块钱的工资,我二哥,也在大队铁器加工门市部,也有收入,比一般只靠在生产队里种地挣工分的家庭的生活要好一些。过年的饭菜,也自然比过去丰盛些。
“俊!你叨啊,叨猪头冻!俊明他爹熬的,可好吃了。”
“俊!叨酥肉。”
我娘,非常热情地劝我女朋友多叨菜。我女朋友,一边轻声答应着,一边轻轻叨起一块肉,送进嘴里,慢慢咀嚼。也许是第一次在我家吃饭,不好意思,有些矜持。虽然矜持,脸庞却逐渐红润起来。我瞅着她红润的脸庞,心里想,在我温暖的家里,吃着可口的饭菜,她的心里,也一定热乎起来了吧。
四
从1976年我家从东门里搬到东关育英巷以后,一直到我爹去世,我家的年,都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的。腊月二十三,是祭灶日,也是我爹的生日。
1988年,我搬出了育英巷,我两个妹妹也先后出了嫁,有了孩子。我家的腊月二十三,更加热闹非凡。那一天,我们三家,必定每家带着礼物,去育英巷三十六号院,给我爹祝寿。
两个妹妹,除了要给我爹买新衣服,还要买些我爹娘喜欢的点心和水果之类。闺女一进门,我爹娘必喜笑颜开。尤其是我爹,更兴奋。
大妹妹买来了新鞋,让我爹试穿,我爹穿在脚上,站起来,走两步,一边走,一边笑着说,“中!中!怪可脚。”
二妹妹买了新上衣,我爹穿在身上,系上扣子,伸展伸展胳膊,依然笑着说,“中!中!怪可身。”
我娘在一旁笑着说我爹,“这老头子!孩子花钱,他就高兴。”
我爹笑眯眯回应:“孩子孝顺,我咋不高兴啊?”
我呢,主要带些生熟荤菜和酒,还有我爹喜欢喝的茶。我爹娘,也叫我嫂子提前准备好一些荤素菜。
大家到齐了。一起动手准备中午的饭菜。
我大妹夫,是做菜的一把好手,烹调煎炸炒,样样在行。我呢,功夫不如他,也能凑合。大妹夫在,他就是主厨,我打下手。我嫂子,我爱人,两个妹妹,择菜、洗菜、切菜、准备盘子碗,也都忙活着。二妹夫,需要力气的活儿,诸如拉桌子、搬凳子,几乎全包。
很快,荤素搭配,摆满两桌——到后来,我们的孩子结了婚,又有了孩子,就是三桌。
众人入席,我爹坐在男席主位,大家端起酒杯,一起祝我爹“生日快乐、寿比南山”,我爹本来不大喝酒,也笑眯眯地端起酒杯,和大家一起抿一口。
这一天,我二哥,我两个妹夫——后来,又加上一个大侄子和两个大外孙以及三个孙女女婿,至少得喝到九分酒意。喝醉好几个,也是常事。我爹在一旁,一直笑呵呵,还撺掇着喝,“喝就喝呗!大年下,喝个高兴就好。”
酒足饭饱之后,摆上麻将,儿女、媳妇、女婿们,噼里啪啦打起来。有时候,摆两桌麻将,男一桌,女一桌。我爹娘,就坐在麻将桌旁的沙发上,笑眯眯看着,像欣赏一场欢天喜地的大戏。我爹,略懂麻将,偶尔还会指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