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爷爷的初印象,就是那张老屋墙上挂着的老照片。照片上的爷爷身穿中式棉袄,浓眉大眼,相貌英俊。但不知为什么眉头紧蹙,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再加上又是黑白相片,看起来凶巴巴的,连带整个老屋里弥漫着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如果奶奶不在家,我是断断不敢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如果有人说起鬼呀怪呀的,我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应该就是爷爷这个样子。
奶奶常有意无意地提及爷爷的手艺,诸如做花草(指做花圈等系列丧葬用品),打顶棚和糊窗户纸,是不被现在人熟悉的,但在那个年代,这种手艺是非常吃香的。
不管有钱人还是穷人,家里亲人故去总要买花草祭奠,有钱的大户人家还要做全副的花草,什么引魂幡、上下院、童男女、金山银山、元宝、薄厚衣服等等,花圈更是数不胜数。送葬那一天,单单是扛着花草的队伍就占了半条街,左近邻人们不住口地夸孝子贤孙舍得给老人带阴金,真是孝顺;指着举着的花草啧啧称赞:“张家这花草做的,县城再挑不出第二家。”孝子贤孙脸上有面子,自然银钱少给不了。张家就指的我爷爷。
打顶棚、糊窗户纸会有极强的时节性,多在临近旧历年,谁不愿意干干净净过大年呢。那时家家屋里生炉子,炕洞烧火,烟熏火烤一年下来,家就变得黑黢黢的。墙还好说,买上点白灰刷一刷,可是顶棚和窗户熏成黑黄薄脆的猫头纸,必须撕了重新打、重新糊。糊窗纸还好说,站在长条凳子上干就行,打顶棚则必须丈量合适,提前裁好纸,刷上糨糊,踩在高梯子上或者站在摞着凳子的高桌子上,一张张铺展贴上,严丝合缝不能有褶皱,往往仰着头一干就是一天。爷爷打的顶棚整洁美观,还有漂亮的格子图案,听奶奶说爷爷从不张嘴讨活,却从不缺活干。
有一次我问奶奶:“爷爷的手艺是跟谁学的?”奶奶却答非所问:“听老辈儿们说,你曾祖父曾经在内蒙古经过商,到了你爷爷这一代就败落了,你爷爷就干起了这营生。”
至于是山西人走西口到了内蒙,还是内蒙商人来山西定居,我无法考证,奶奶说得含含糊糊,我那时没有兴趣深究,这便成了我心头的一个谜。但我知道一点,奶奶得了爷爷的真传,不仅学会了全套手艺,还在爷爷手艺的基础上更加发扬光大。她学会了画画,奶奶描绘在老式家具上的鸾凤牡丹、梅兰竹菊,生动有趣,画的金鱼更是活脱脱像真的一样灵动。
按理来讲,土改划分成份时,爷爷奶奶最起码算是中农,但是我家是贫下中农。我小时候就问过奶奶:“你说爷爷经常给你买好吃的,不是糖烧饼就是猪肉哨子饸烙(一种山西面食),旧社会穷人家吃不饱饭还有饿死人的,你们怎么就是贫下中农,你们一定是地主才对。”奶奶一捂我的嘴:“小祖宗,可不敢瞎说,你爷爷死的早,他活着的时候咱们家还好过些,他前脚一死,咱家就差上街要饭咧。”“那我爷爷是怎么死的?”“得肺痨病死的,看那张照片,那就已经病了。他从病到死不到半年,他死的时候,你二大爷5岁,你爹4岁,我肚子里还怀着你姑姑。”奶奶似乎不愿意再往下说,但是看着我一脸的惊诧表情,她撩起衣服的大襟子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接着说:“人们只知道你爷爷手艺好,可是他们不知道你爷爷光会赚钱却是一个不知道攒钱的主儿。我和他租住在县城南街一户人家的西房,和他成亲二十年他从不知道攒钱买间自己的房子,有钱的时候他舍得给家里买吃的喝的,也舍得周济左邻右舍的穷人,就是没有给我留下一间房子、一分田地,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得了这么一个要命的病,说走就走了。”说到这里奶奶已经泪流满面,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我搂住奶奶心里满怀歉意,抬头看看墙上爷爷的照片,心里对爷爷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恨意,恨他带给奶奶的悲苦生活,更恨自己成为家里这么多年第一个揭开奶奶伤疤的人。
但是谜底没有解开,我又怎么能甘心。长大后的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特别想知道我的爷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于是我明里暗里继续我的探究之路。
我问妈妈:“你见过我爷爷没有,奶奶说爷爷是城关南村人,你不是北庄的人吗?南村北庄离得不远,你的亲戚里应该有人知道我爷爷的事情。”妈妈说:“听你姥爷说过,你的爷爷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再加上手艺好,县城里提亲的踏破张家的门槛。只是结婚不几年,你大奶奶生你大爷难产,孩子保住了她却死了。唉,那时候没有医疗条件,女人生孩子,一条腿在人世间,另一条腿在阎王殿啊。”“什么时候又有了大奶奶了,那我奶奶是怎么回事?”我懵懵懂懂地看着妈妈。妈妈看看我:“你不知道的事多呢,大人的事情你少管。”我一把揪住妈妈的衣襟,央求她继续讲给我听,怕她嫌我烦,又赶紧给她端来一杯水,妈妈也没有客气,端起水喝了一口接着话题往下说:“你大奶奶死后,你爷爷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大爷拉扯大。你爷爷那时还年轻,又有媒人给说媒,问的是同村的也是张姓的一户人家,那一年你奶奶嫁给你爷爷时才15岁,一进门就做了人家的后妈,可她还只是个孩子。你爷爷心疼她年龄小,不谙世事,所以像宠孩子一样惯着你奶奶。”我这下才明白奶奶为啥也姓张,明白爷爷怜妻爱子的原因,心里暗暗升腾起对爷爷的敬意。
随着奶奶的岁数越来越老,我们把她从老家接到了身边。那几年,住在晋中的姑姑,每年春节总会到我家看望奶奶。有一次,我趁爸爸不注意,悄悄拉着姑姑问:“你知道爷爷的事情吗?能不能跟我说一说。”姑姑用手点我的额头:“你这个鬼妮子,悄悄咪咪的,怕你爸爸知道了骂你?”我说:“才不是呢,爸爸从来不说爷爷的事,估计爷爷死时爸爸太小,他什么都不记得啦。”姑姑扑哧一声:“你爸爸不记得我更不知道,我还在你奶奶肚子里没有出生呢。”“那你可以问我那个大爷呀,就是大奶奶生的那个大爷。”“这你都知道了,你奶奶从来不让我们说,她却嘴上没有把门的,什么都告给你。”我默默不啃声,心想可不能出卖了妈妈。
姑姑对着从老家带回来,此刻挂在我家书房的爷爷照片说:“你爷爷前脚一咽气,你奶奶就昏死过去了,亲戚街坊又掐人中又按摩后背才救过来。为你爷爷看病抓药原本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打发你爷爷又欠了人家的棺材,租住的房子人家催着要租金,一群孩子个个都张着嘴等饭吃,可怜你奶奶怀着我,挺着个大肚子手脚不停地接活儿,幸亏十来岁的大哥哥已经能帮衬着你奶奶了,要不然我们早就饿死了。”姑姑眼睛已经盈满了泪水:“可怜你奶奶那一年才36岁,一人带着四个孩子,天知道怎么活下来的。”“那我大爷呢?怎么你们从来不提,奶奶也从来不说?”“这更是你奶奶的一块心病,你大爷解放战争时期牺牲了,尸首一直没有找见,你奶奶总觉得愧对你爷爷,没有替他照顾好这个孩子,所以她从来不愿意提起这些往事。可是,那个年代多少家庭不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呀。”
从小到大,每逢时头八节奶奶总是不忘记祭奠爷爷。槽子糕、饼干、面包,饺子、烧饼、麻叶,只要她想到的,只要街上有卖的,都能成为爷爷的贡品。她不停地摆弄着手头的小碗小碟,点上三柱香不住嘴地念念有词:“他爹,我现在在二子家里过,娃子们都好你不要惦记,孙子们都参加工作了,咱家现在的生活那可是芝麻开了花了。你没事不要老给我托梦,我现在可不想寻你去。”
八十九岁的奶奶耳不聋眼不花,记忆还是那么好。她能给小辈讲三国演义,书里面人物的姓名竟然能说出个七七八八来;还时常拿根铅笔在拆开的烟盒纸上,在衬衣的硬纸板上作画,不是鸾凤朝阳、就是梅兰竹菊。我给她买来画本和彩笔,她却舍不得用。我就用彩笔把她画好的画涂上色,看见鸾凤五彩斑斓,梅兰竹菊娇艳翠绿,她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你爷爷当年教我画画,就像你现在这样,一笔一画不紧不慢,可有耐心哩。我昨夜还梦见你爷爷来,他说想我呢。”我听得心里一惊。
时隔不久,奶奶真就走了,离她90岁生日就差一天。奶奶无疾而终,亲戚、邻居都说这是老人修来的福气。
爷爷的坟在文革时期破四旧,早被摊平,纵使爸爸曾经请阴阳先生测算,又在原来的坟址附近寻觅,始终没有找到。奶奶孤零零地葬在南村的一处玉米地里,下葬那天,长辈们为爷爷准备了衣冠和奶奶一同入穴,长辈们呼唤着爹爹,孙辈们呼唤着爷爷,请他与奶奶魂归一处,永不分离。
奶奶一辈子苦撑苦熬为爷爷守着这个家,培养了一名军人、两名大学生、一名业务骨干。在奶奶的心里,不仅怀有对爷爷无限的爱,更有对爷爷临终时的承诺和对家庭的责任担当,如今功德圆满的她去地下陪伴爷爷去了。
世纪初,县里建高铁站恰恰要征用南村那片土地,我的奶奶还有爷爷的魂魄,就像他们曾经年轻时租房子那样,又得搬家了。
离城六十多里的东梁大山上,青松翠柏蓊蓊郁郁。漂亮的锦鸡在密林中奔跑飞舞,松鼠拖着毛茸茸的长尾巴上蹿下跳。清明时节,桃花在山谷中明艳璀璨开放;寒衣时节,沙棘果黄灿灿、水灵灵漫山遍野。爷爷奶奶的新坟就迁到了这里。这里虽然没有鸾凤,但锦鸡美丽的羽毛,奶奶一定喜欢描画;这里虽然没有腊梅翠竹,但有娇艳的桃花、幽兰,奶奶一定喜欢欣赏;更何况大自然赋予这里天然的清新空气,铺满山坡的野菊花、沙棘果,奶奶可以尽情呼吸,可心地游玩了。
爷爷的照片旁边多了奶奶的照片,爷爷从此不再孤单。逢年过节换成了爸爸妈妈做祭奠,奶油蛋糕、饺子、油糕,当然还有鸡鸭鱼肉,吃的喝的随着妈妈的喜好摆弄了一桌子。敬上三柱香后,换成了妈妈絮絮叨叨:“爹、妈,看看我给你们准备的饭菜,都是现在的人们爱吃的,你们也跟着换换口味,也要与时俱进。咱家现在日子越过越好了,你们的重孙子、重外孙女,都成家立业了,都过得可好了,你们不要惦记。”
我站在爸爸妈妈身后,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爷爷,发现有了奶奶的陪伴,爷爷的面相好像柔和了许多。再看向爸爸,爸爸的模样活脱脱的就是爷爷的翻版,只是照片上的爷爷只定格在48岁那一年,而今年爸爸已经88岁了,感谢盛世带给我们的美好生活,我幸福因为我身边还有爸爸妈妈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