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是文德路;往西,是永昌路。南北为路,东西为街,文德路和永昌路中间夹着好多条街,比如这一条,叫天顺街。
秋天也到了天顺街,高高低低的树大多有了黄色,远远近近的花池开始发出草木衰老的味道。一群女人穿起了长长的花格子衫,一个老人已经穿上了一件褪了色的中山装。
他和她都知道,秋天在不断深入这个叫“人间”的地方。秋天正在深入到树木、花朵、墙角,秋天也正在深入到鸟和虫子们的叫声里。他还想起了昨天,是的,昨天是秋天的第二个节气,叫“处暑”。
“记得,你说要给我介绍个人……”她说。她说得很慢,那些字不像是一长溜儿流出来的,更像是一个一个滴出来的。似乎是她从过去一个一个把它们捡回来的。
“啊?”他的眼中本来是一片秋色,听到她的话,他眼中的秋色渐渐远了。
“那一年,你说要给我介绍个人……”这一次,她的话比刚才顺畅了,好像那些久远的东西都回来了。
“哪一年?那一年?”他似乎是在回忆,或者只是接个话。
“是啊,那一年。”她好像生了气,话里就多了什么东西。
“……”他仍然是努力回想过去的样子。
“是个阴天,好像还下了雨,或者雨还没有下,只是快要下的样子。你坐在我的对面,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这一次,她说得很快。
“是个阴天?好像还下了雨?或者雨还没有下?”
“是啊,是啊。那天你穿了一条蓝色的褂子,浅蓝色的那种,几天没洗了,上面还粘着饭粒,应该是喝粥时洒下的米粒,黄色的。”她边说边比画着,说完,她笑了。
他也笑了。
“其实那天是个晴天,前一天下了雨,那天天气特别好。忘了我穿的衣服是不是蓝色的,但那天的天,应该是蓝的。”他说着,还朝她挤了挤眼。
“你记得?”她说。
“我记得。”他又做了个鬼脸。
她抬了抬胳膊,像要做出什么动作来,但最终又把胳膊放下了。
“你那天傻傻的,刚剪完头发,前边插了个发卡,是不是?”他拿起两只手在头上比画了一下。
“发卡?”她也拿起手了,摸了摸额头,她的两只手从额头的中间往两边摸,她摸到了深深的沟。
“你脸蛋红红的,一准是搽了粉,但估计是那粉太红了,以至你的脸蛋红得像……对了,像西红柿。”
“我从不搽粉的,这么多年了没搽过。那时候也应该不吧!”她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你的脸。”他没说完,笑了起来。
这一次她抬起手来打了他一下,又要打,想想,放下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晃,真是。”她说。
“也不是‘一晃’,是‘好几晃’了。”他说。
“想问问,其实……但我还是想知道。”她说。
他看了看远处,又看她。
“你当时要给我介绍的对象是谁?”她的脸上竟然就又飘过一片云,暮色中映着晚霞的那种。
“当时……”他说着,有一片小小的树叶竟然飘到了他头上,他慢慢地取下来,捏在手里。
“是谁?”她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树叶。
“是我。”他顿了顿,又说,“我……真的是我。”
“你?”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中飘过。
“应该是,我想想,应该是我。”他看着那片叶子,看着看着,手一松,那片叶子飘了下去。
她的身子颤了一下,他没有觉察到,但好像是秋天觉察到了,秋天似乎也颤了一下。
“真的是我。你当时说你有对象了,我就没说。记得当时你说你已经有了,既然你已经有了,而且好像你还说得很坚定。”突然吹过一阵风,毕竟是秋天了,所有的风都是秋风了。风一吹,她和他都感觉到了凉。她想拉一拉胳膊上的什么,却发现胳膊上什么也没有,她和他都还穿着夏天穿的那种半袖衫。
“其实我当时真是想说出来的,或者是看到了你的坚定,我最终没说。”他说着,接着又强调了一下,“我最终没说。”
“我最终没说。”他的这句话一直在她的心里绕来绕去,就像一片一直在她眼前绕着的叶子。
而好多叶子突然就从树上飘下,一片一片,一片一片,抬头看,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许多片树叶飘过天顺街。怎么刚才就没有发现,树叶已经开始这样飘了?
不知道是怎么在这条叫天顺街的街上遇上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不知道怎么,他们就说起了那个话题。生活中有那么多话题,不知道为啥,他们就说起了那个话题。似乎是他先提起的,或者不是他而是她,总之,他们就说到了那个话题。
终于,他们分开了。他往西走,她往东走。无论东边还是西边,整个天顺街都是秋天的样子了。
她走得很慢,她想回头看看身后的天顺街,或者不是看街,是想看看别的什么。
他快要走出天顺街了,树叶一飘,他像是背着一群树叶,或者他也像是一片飘着的树叶。终于,她还是回过头了,看着树叶中的他,至今还单身的她突然好想穿过飘着的树叶,追到他的身后,狠狠地踹他一脚。
真的,她好想返回去追上他,在他的背后狠狠地踹他一脚。
然而……然而……终究,她没有追上去,却把所有的恨都发到自己身上,可是……可是……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这又一年的树叶也满世界飘了。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她所有的梦里,都是那个正在从天顺街那个秋天的树叶中消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