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大坑沿上的柳树泛出浅绿,道旁土埂上,苦菜花也酿出嫩芽,每年的这个时候,村里土井的水位就降到最低了,丈八深的土井,只有浅浅的一汪水,不到半个水桶高,辘轳摇不上水来,绳子摆不上水来。老天还没到下雨的时候,却每天送来一阵阵干燥的风,各种蛰伏的花啊草啊昆虫啊,渴了一冬,这时都抢着要水喝,而地下的水,捉迷藏似的,逃到更深的土层去了。
就要挖井,把现有的土井往深挖,一尺两尺一米,直到遇见新的水脉,冒出清亮的甘泉,乡亲们叫追水,青黄不接,用水的时候,水跑了,要追回来,否则,人畜鸡鸭活不了,庄稼秧苗也会枯萎,日子就没法往下过了。怎么挖呢?钻井机、挖沟机,派不上用场,也没有,只能下去一个人,人工挖,一锹锹地挖下去,一罐一罐地把沙土提上来。这个下井挖土的人,就是追水的人!
追水,不是什么常规的农活,也不属于什么专业,农耕文化的谚语格言里,登不上大雅之堂,但这个活,没人愿意干,强度高,风险大,井底下不好形身,是个受罪的活。俗话说,过了打春别欢喜,还有40天冷天气,追水的时间,在立春和惊蛰之间,刚过“六九”,地气虽有上升,但春寒料峭,人很容易着凉受病,何况,井下阴气重,寒气浓,虽然干着活,身体也会凉透。最麻烦的,还是遇到流沙,挖着挖着,两边的流沙,顺水一同涌进井底,水沙泥俱下,弄不好塌方,就出人命了。我一个本家老叔,上半身和下半身弯成90度,一张英俊的脸,却每天总是冲着大地,据说,就是年轻时下井追水,落下的风寒,50多岁了,也没说上个媳妇,队里照顾他,让他当饲养员,喂牲口。这事真假,没人考证,但这样的残疾,人们归罪于追水,就说明这追水不是个好差事,有落残受病打光棍的可能。
要干好这件事,要有一个强壮的体格,特别是,要有一颗愿意给乡亲们追水的热心,有一个肯于忍受井下阴冷可能落下病根的秉性。
“觉迷”,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听拉拉蛄叫就不用种地了!喝上半斤酒,百毒不侵,啥病也赶走了!”他说。他长我八九岁,我叫大哥,觉迷,是他的外号,也是他的“特长”,他特别爱睡觉,坐着睡,站着睡,离枕头一尺高就能睡着,马车上,墙跟下,麦结垛旁,到处都可以是他的床,下地干活中间歇烟儿,他靠在一棵树上,呼噜已经打上了,他的长相,也是睡相,头发厚而蓬乱,眼睛极小,整天迷缝着,长期似睡非睡的样子。觉迷,他当之无愧。但他口壮,能吃肉,会喝酒,有劲,胳膊头子铁疙瘩似的。
“井水往下走得忒快,该追水了,找谁下井呢?”这是个公益性的行为,有点威望的热情人操持这事。
“觉迷啊!这几年大伙净找他的,到井下并不睡觉!”
“成,他手巧,还会点木瓦工、电工、钳工什么的。”
“个头不高,到下边还好转身。”
共同饮用这眼井水的几家主人附和。于是,凑点钱,弄半斤肉,几个鸡蛋,打瓶子老白干(白薯拐子酿的,8毛多一斤),找个阳光好的黄道吉日,就把觉迷请来了。吃饱了,追水有劲,半斤酒下肚,增热驱寒。
我们村的土井,内径是圆形,井口是方形,四块成个的石头圈砌而成,象形的“井”字,好像就是古人照着我们村的土井造的。井口侧上方,支起三根木桩,上端交叉合并,用八号铁丝拧在一起,成为一个架子,距架子一米多处,竖放着一块固定好的石板,上端有个孔,这个孔和木架子上端基本持平,一根木棍,横在上边,这端搭在木架上(铣好的轴,抹上润滑油),担着辘轳和摇把,那端包上软垫,插在石板的孔中,固定好。一根粗实的绳子,连起铁罐或柳条罐,缠绕在辘轳上。人,操纵着辘轳,水罐,就随着辘轳的转动出入井口,汲上水来,顺着事先砌好的水槽,汩汩地流向菜畦。三根架子木,要有竖劲,能承重,一根横木,要有横劲,不易折。
觉迷追水,也是靠这套设备下到井底的,只不过他比一罐水重很多,要将架子、横梁再加固,还要另附一根绳子,在辘轳上绕两圈,和水罐上的绳子并在一起,两个小伙子拽着。
这很有仪式感。先是吃饭喝酒,就在井边,一块追水的几个人陪着他,打气壮胆;接着开始穿雨鞋雨衣,戴柳条帽,用细绳在腰间缠上几道,这时的觉迷,很像太空英雄,还好不是白色,没戴口罩,否则和近年疫情期间的大白也差不多;第三步是拿起短柄挖锹,迈开隆重步伐,走近辘轳下边的水罐,把小锹放进水罐,随之双脚也踏进水罐,双手紧紧攥住两根绳子,点头示意准备就绪;第四步,两个把着摇把的小伙子,慢慢倒转辘轳,拽着另一根绳子的两人也送放绳子,觉迷屁股离开地面,站在罐里,逐渐直起身子,顺势下行,这时辘轳架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如同伴奏。“小心,小心!”井沿上的人嘱咐着。
“到啦!”一个浑厚的声音飞出井口,追水就正式开始了。附加的绳子被抻上来,底下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觉迷开始往水罐里舀水,满了,摇上来,几个回合,水少见底了,就开始挖泥,一锹一锹,装进水罐,水罐满了,一声“走咧!”两个摇把的就将水罐搅上来,水槽边早有人拽过水罐,倒出泥沙,摇把的喊声“下去喽!”又把水罐送到井底,开始一个新的轮回。“走咧”、“下去喽”如此循环往复,一罐一罐的泥挖上来,井底一寸一寸地深下去。累了,上边摇把的,倒水罐的,都可以换换,唯独觉迷不能换,地上地下的,不好替换,也没人替换。
挖上来的不仅是泥沙,一年了,刮风下雨,石头瓦块,绳头烂布等杂物,也掉下去不少,都一同挖了上来。当然,有时还挖出几枚五分的二分硬币,被井上倒罐的人发现,“留着给觉迷买酒喝吧!”有人故意大声冲井下喊,“好好,我多挖点!”觉迷在井下回应。
有一年,奇迹出现了。随着一罐沙土的倒出,一支粗管的钢笔,在水槽里显露出来,外表一点没朽,捡起拧开一看,金色的笔尖,熠熠生辉,“五成赤金”四个精细的小字,清晰可见。早有人把我二哥叫到现场,二哥一看,座山雕得到联络图一样,兴奋不已,“正是,正是去年我掉下去那支!”这是父亲在外谋生、在家乡教书使用了大半辈子的钢笔,老国产名牌关勒铭,黑色大笔囊,二哥当了小队会计后,父亲递给他,“先用着!”二哥荣耀地每天别在上衣兜里,有些老化松动的银色的卡子,在他的胸前时时闪亮。没想到,去年二哥去汲水,在弯腰摆水时,不小心掉进井里。这可是父亲的爱物啊,父亲并没说给他啊,当时,二哥害怕心疼后悔,父亲知道后,说那就完了,虽表面没埋怨,但几天没说话。没想到时过一年,在觉迷的手中,这支钢笔失而复得,完璧归赵,喜哉幸哉!
二哥专门请觉迷喝了一顿。这支笔,后来我上初中用,我妹妹上学,我又给她用,为我家,服务了半个多世纪,两代四人(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专有记述)!
追水的时间,少则一两个小时,多则三四个小时,这要看水“跑”得有多远,水位下降得多,就要往深挖,自然费时;还要看里边有多少杂物,杂物多,挖时老拦住铁锹,自然也费时。最麻烦、最危险、也最费时的,是遭遇沙层。我们家乡的土质,是粘性的,保水保肥,一般不易流动、坍塌,这也是土井内径不用砖石砌筑的原因,但往下挖,就大腿号脉——没准了,不同地段,不同深度,水脉不同,土质也不同了。浅水,大都是下雨储存在地里的,而往深挖,水伴沙走,就有可能出现流沙,这就要往下送石头砖块,堵住沙子,费时费料,险情增加。追水的人,最犯怵这种情况。
全村有土井二十几眼,有老祖宗留下的,有后辈人挖的,供五六百户人家,二千左右人口用水,人喝畜饮,灌粮浇菜。土井大部分在各家的院子里,院子主人用的多,别人家也用,算客情;有五六眼,在街上,公用。地下水位是一样的,土井不管坐落在哪,每年都要追水,觉迷所追的,公用的多,也有自家的水井,这家没有年轻人可以下井,也找觉迷帮忙,觉迷二话不说,拔脚就过来。这样算下来,觉迷下井追水,每年有十多次。追水,没人给工钱,叫请工,管顿饭,喝顿酒到头了。各家院里的,都有井架辘轳,用灌舀水;共用的,一般没有井架辘轳,用扁担或井绳汲水,两桶一担,挑回家。公用这几眼,要追水,就得大家找来井架辘轳,支拔好。我家的那支钢笔,就是在我们小街土井上“追”回来的。
虽是一个村,但各土井的水质区别很大,有软硬(钙质多少)之分,硬水,适合浇地,但不好吃,味道苦涩不说,炖肉煮豆都不烂,点脑儿不成型,熬粥不粘糊,连牲畜都不爱喝。软水,才适应饮用,不苦不涩,浇菜味好,沏茶倍香,夏天井拔凉水,都甜津津的,消暑解乏。春季追水,当软硬水井发生冲突时,觉迷就大手一挥,“先追人喝的!”就都依着他。我家院子大,有眼土井,但水硬,吃水就去街上打,才有钢笔失而复得故事的发生。
我的记忆中,五六年的时间,大家都找觉迷追水。到我考学离村参加工作,他的身体没大毛病,说了个挺好的媳妇,后来听说儿子大学毕业后硕本连读,留校当了大学老师。我默默地为他高兴。
但他最后还是受病了。去年我回家,碰到了他,他的两条腿,完全弯了,呈0型,走路抬腿都困难,擦拉擦拉地磨着鞋走路,拇指之外,八个手指弯成鸡爪一样。细看,头发白了不少,还那样乱,眼睛更小了。
“今年多大了?”我问。
“75了。”他答,眼神是亲切的。
“是追水落下的么?”我问。
“是。”他答。
“疼么?”
“平时好点,下雨阴天的,蚂蚁捣一般。”
“后来土井没水了,不都填了,打机井了么?”
“开始没大病。是村里挖大口井,我落下的,头头找我,我咋好意思推脱?在井下一干两个多月,冬天都干,受寒了。”呼噜响起来了。
我默默离开了他,想起来,那时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各村都挖大口井,最后因水位下降太快,都白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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