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天气能见度很低。看看时间,此时的暮色倒也不全是雨所致,往日的这个时候,白天也该接近尾声了,差不多该黑了。
所不同的是,昨天的雷在晚饭后仍像往常一样准点出现在了篮球场上。他没有什么爱好,又是单身汉,打球也仅仅是一种发泄而已。
现在,他已随部队首长来到了这个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小镇。“小鬼,愿不愿意随我出去一趟?”平时不苟言笑的首长,在前几天突然这样问他。
“当然愿意!”他是这样在站立姿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果断回答的。至于要去什么地方,出差干什么?军人的保密条例写得清清楚楚,不该问的问了也白问。
昨天早上,他们就匆匆出发了。到的地方,他才知道这是目的地。先坐的高铁,又坐的汽车,花了整整一天的工夫。至于首长要办啥事,都已经办好了,他也仍然不知道什么事。他仅仅是个随从而已,算是首长的贴身警卫吧。不过不兴这样叫,意思却差不多。
“小鬼,这地方你以前来过吗?”晚饭后,一老一少两代军人,并肩走在有些偏僻的陌生街道上,首长关心地这样问他。
“报告首长,没有!”雷又要立马立正敬礼的样子,被首长制止了。
“随便点,别那么严肃!”
“是!”这次他虽没再如前的“讲究”,却回答得依然铿锵有力。
首长的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年轻人好动,何不放他出去自由活动一下呢,反正时间还早。于是,他便命令似的说道,“没什么事了,明早我们就要打道回府了,你出去逛逛吧。赶回来睡觉就行了。”
这虽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但他仍旧动声色,脸上看不出有任何喜悦。
“首长,那我出去了,你怎么办?”
时间已到了晚上,当然是该回房休息了,还能怎么办?首长也是这样反问他的,“什么怎么办?我一个大活人会不知道怎么办?”说出了这直截了当的意思后,首长可能觉得有些太过严厉,又缓和口气补充了一句,“我躺床上看会儿电视就行了。这人一老,就没的你们年轻人那么爱跑了。”说完,径直往前走。
最后,雷还是把首长送到了宾馆门口,看着他进了门,才感觉自己的脚步是自由的,心里也美滋滋的了。
雷是个入伍不满两年的新兵,到部队不久就从边防连队幸运地调到了机关公务班工作,平时很少有外出的机会。此行要不是首长点将,怎么可能轮到他出来呢?在偌大的军营里,所从事的工作和接触到的人,都是要有多严肃就有多严肃的。
他在宾馆门口不知所措地站立了片刻。面对这满眼陌生的街头,他不知道该往左走还是该往右走。天空不紧不慢飘着小雨,不但打湿了路面,而且还把整个天空都搅得灰蒙蒙的,让人一时难以辨清方向。人少车稀的街道上,显示出这异常清静的小镇的特色。之后,他没再迟疑就开始迈步了。脚是以碰碰运气的形势迈出的。
即便决定向左,也是无目的地行走,纯属逛个新鲜的感觉,或是为呼吸自由空气而向前走的。临出发时,他凭直觉判断出左边冷清的街道要宽阔些。而右边的前方,有某种预感的模糊。虽然作为军人,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决心,但私下的人身安全是他要必须考虑到的问题。
街道两边的商店显露出生意并不怎么好的兆头。那些开着的门洞里,并没有多少进进出出的人。这也难怪,毕竟是小个镇嘛,购买力还是要差些,谁愿意在黄昏降临的时候去购物,何况还是这样一个飕飕细雨下个不停的糟糕天气呢?他心里想着。
迎面走来一对在雨伞下亲热的恋人。到了雷身体的近旁,那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娇滴滴地望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向为她撑伞的男人说,“人家都没遮到嘛,你好坏哟,只顾自己”。男人就听话地把雨伞朝她那边多伸了些过去。“这才像话嘛!”那女人立时有了个小满足。
雨并不大,只是对头发有些影响而已,雷不觉得雨中散步就有什么不好。堂堂军人还怕这?想到这里,多少得到了些安慰。当他们相依相偎幸福着从他身旁经过、走远了后,他还是回头挺认真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爱情这家伙,从没向他走来过,他没尝过那种滋味。仿佛单靠这回头一瞥,就能领教什么似的,但他没能忍住。
倒是这鬼天气忽然出现的变化,是他没准备的,现在他竟然难以适从了。身上的单衣不正是暮春的标配吗?倘若现在有件衣服加上,不知身体会舒适成啥样了。但又一想,除非增加的衣服是个穿在里面的短装,要是穿在军装外面成什么体统?他喜欢自己穿军装的样子,苗条、干练、威武……
越往前走,越进入街道的窄处,像到了乡下一般。再没行人经过了,悬在高处的路灯逐渐稀疏起来,无精打采地照映着。街两边尽是些低矮的如贫民一样的房舍,开门的小商店除了主人自己光顾外,几乎再没什么外人到来。一些住家屋里虽然亮着灯,与门外悬在街头的路灯差不多,只是一团光圈的存在。
但他仍想看个究竟地往前走。这地方一旦回去了,就不可能再来,他想满足一下眼睛的好奇,顺便消磨一下还有些多余的时间。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程,冷清的程度让他有些心虚了。天已完全黑透,什么“风景”都看不清了,他甚至怀疑起自己是在干嘛呢?若是只在走路,那前面的目的地又是哪儿?若不是为走路,那又为的是什么呢?
“那个解放军叔叔,外面太冷了,过来烤火哟!”
在他四处张望、心里盘算着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就此打道回府,正觉难以取舍的关键时刻,突然听到了这意外的招呼声。倘若继续向前走,自己期待的“风景”怕是看不到了。倘若打道回府,似乎离上床睡觉的时间还早着。首长是个电视谜,肯定也还没睡下,回去早了自己反倒无聊。
他即刻停下脚步,定了定神,寻找声音发出的方向。
在他刚才走过的地方,不远处一民居的门口升起过一堆篝火,那火的热度曾短暂地给过他温暖。他看火的表情很有些复杂,却难以启齿。只想立即逃离,怕经不起它的诱惑而让自己沦陷。招呼的声音应该是从那儿传来的吧。
是的,正是从那儿传来的。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些,坐在篝火旁的那一老一少两人已经站立起来了,在向他招手。
他搜索的眼睛很快就捕捉到了,心里立刻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三步并作两步,他走了过去。
篝火旁的一老一少忙为他让座。老头示意他赶快坐下来烤火取暖。他没有客气就势坐下了。
头上的灯光暗淡,火盆里燃过的木柴,已经变成红彤彤的火炭,释放出些微红的光亮。他很快看清了二人的相貌。老人约莫七八十岁的年龄,说话的声音有些老气,他猜测应该是旁边这个女孩的爷爷。而旁边的这个女孩可能比自己小不了多少。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女孩好像在有意回避他——他是个陌生的男人嘛,适当矜持一点情有可原。意识到这点后,他告诫自己别拿正眼去直视她。倒是爷爷看过来的目光,雷就大胆相迎了。老人的眼里有种热情和善的成分。
女孩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头九十度地低垂着,夹柴的动作有些别扭,手上的火柴好像不听使唤了。
此刻,有爷爷在“招呼”客人,这也许就是她闲来无事时该保持的样子了。但她还是在头勾着的那个位置上,用眼睛的余光悄悄偷窥面前这个年轻的军人,以此慢慢地审视他。不过处于勾头状态的那个位置,最多也只能看到他军装的大半部分,脸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
爷爷的问话由近及远地展开,雷都一一作了回答。旁边的她算是拼凑出来了个大概。他是随首长临时来出差的,在机关当兵,军营所在的地方离他们有一千多公里远。还有,就是他入伍还不到两年……
利用说话的间隙,雷的眼睛也有些不老实起来。他在利用机会,观察女孩被披着的长发掩盖着的脸。他已经感觉到了她肯定是个美人胚子——方才站着迎接他时的那副高挑身材、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以及头始终低垂着所保持的矜持……都能说明这一点。
“孙子,快去拿点柴来,让解放军叔叔好好烤烤!”爷爷见晾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孙女,就安排了一个恰当的任务给她。
受领任务的孙女马上起身,朝屋里走去。就在这一瞬间,雷故意扭了一下头,为的是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提前准确地看清楚她的脸来,但事实是他还是没能如愿。他所到之处的余光只端详到了她模糊的背影。尽管如此,也让他有些莫名地高兴。
很快她就弯腰抱来了一堆的块子柴。抱的干柴之多,让她弯了腰。到火塘边时,他迎了上去,想从她两手之间取下些块子柴来,却被她礼貌地避让开了。这次,他看清的是一张瓜子脸,似笑非笑的眼睛很是动人……
往火上加了干柴后,女孩复又回归到了刚才的状态中。但也没先前那么拘谨了,时不时她就抬一下头,或是摆弄一下披肩的长发——这些动作,无疑暴露了她心底的不安。
在此情况下,雷也有些胆大了,他的目光开始在屋里逡巡。身后的房舍像是用泥巴筑起的墙,屋顶盖了青瓦,整个房子不算有多宽敞。
“这是你们自己的房子吗?”他找话问道。
“让你见笑了。只说靠她爹妈打工挣些钱回来,好把房子重新修过,哪晓得他们连家都很少回来,就更别说往家里拿钱了。”作答的是老人,神情有些沮丧。
“爷爷”,孙女突然抬起了头,“不说这,好吗?”
“好好好,我这孙子是不让我在陌生人面前说她爹妈的坏话,家丑不可外扬啊!”
气氛出现了一时的难堪。
令雷没有想到的是,女孩这次大方地抬起了头,这下他对她所有的好奇就都能得到满足了。她把自己外在的情况都明白无误地给暴露出来了,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真是美啊!他在心里发出惊叹。喉结处动了一下,随即就有一团口水咽了下去。
她的目光却在有意无意地躲闪着。这当然是针对作为“解放军叔叔”的他而去的。
此时,她用火钳夹住燃断了的柴往明火上放去,火钳不时在柴灰里翻动,一些白色的灰尘扬了起来。
“快去给叔叔倒杯水来”,爷爷又一次提到了“解放军叔叔”,“不要再翻了,已经起灰了。”
这很快激起了女孩不耐烦的情绪,她起身的时候有些不服气地说,“人家又不是叔叔,你干吗老要我叫他?”
女孩在递给雷水杯的当儿,不知怎的,竟没站稳差点靠了过来,一下子弄得她的脸火红火红的。她忙转身又一次进了屋。
“大伯,平时家里就你们爷孙两人吗?”雷在稍微镇静了一些后,又面向旁边的老人问道。
“平时是只有我俩嘛。十多年前,她爹妈把她丢给我后就出去打工了,也真够省心的,不说一年四季见不到他们的影子,就是几年也见不到,上次回来后,又有好几年没回来过了。说是让她在家读书,其实是不想管她了。现在都大学毕业了,也找不到一个事做”,老人长叹一声气,继续说,“一个专科生,在哪儿去找事做?她爹妈也不操心。在家她还经常气我……”
“爷爷,你就这样评价我吗?”女孩走到爷爷的背后,抱住了他的脖子,近似于讨好地说,“爷爷,你给人家说这些干嘛呢?我也不想在家受你的气了,我想出去!”
“是这位解放军叔叔问,我才说的。”
“你开口一个叔叔,闭口一个叔叔,你说我哪儿该把他叫叔叔?”她转嫁矛盾地望了一眼雷,“你说是不是这样?”
面对此情此景,雷只好迎合女孩的心意说“是不该叫叔叔。我也才二十二岁。”
“你看,我说对了是吧。人家都已证实了。”女孩有些得意,马上换成了胜利者的口吻。
“我这不是替你叫的吗?”爷爷有些尴尬地坚持着。
“我才不叫呢!”
老人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尴尬过后也不再说话了。
雷也觉得很难堪,都是自己多嘴惹得祸。
幸好,接下来爷孙俩很快就消除了心中的芥蒂。不然因他的存在,会一直冷场的。
“爷爷,夏天结束,我就要去省城了。”
“去省城?”爷爷愣了一下,好半天才问出一句,“去干啥?”
“人家去学钢琴嘛!”
爷爷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要不是孙女又主动说,说不定停顿的时间还会更长些!
“人家喜欢嘛!”
她忽然做出一个亲昵的动作,起身靠在爷爷身上,不停地摇他。“你就放我去嘛。好爷爷……”
“坐好,有外人在,又不嫌羞!都大姑娘了!”
爷爷使出的这个计谋灵验了,女孩马上坐回到原处。
雷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一句也不敢插话,只静静地看着又静静地听着。这是他们的家事,权当自己这个外人不存在就行了。
又静默了一会儿,爷爷才终于说出了自己憋了很久的话,也许这才是他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
“钱从哪儿来?”
“什么钱从哪儿来?”女孩明知故问,她想好好欣赏一下爷爷那担心的表情。
“学钢琴的钱从哪儿来?还有你去省城到哪儿吃住?”
“这个啊……”女孩迟疑了一下,继而又云淡风轻地说,“我想向好心人求助来达成这件事。”
“你说得轻松,谁愿意帮助你,有人了?”
女孩使劲地摇了摇头。但流露出来的表情仍是轻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