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正是高二,小镇里发了洪水,我家即将被淹。高中的课一天不可缺,在洪水来临前,我像逃难一样住进了姑妈家——洪水侵袭不到的地方。
晚上不得不到学校自修。第一次发现,沐群也在班上晚修。他姓童,与我初中高中同窗六年。高中时因为我们都沉迷于武侠小说,我和另外一个好友一直称他为“童大侠”。
“童大侠,你来了!”我对他说。
他坐在我身后,弯弯柳眉像月亮,月亮下面是闪着星光的眼睛。见到我,也笑眯眯:“冬瓜,你来了!”
其时,他虽曾跟我说过有点寂寞,但还算是一个开朗有趣的少年。
有一次下课,我一转身,看见他低着头,下巴快顶到桌子,嘴巴翘起来对着一支笔使劲吹。那支笔横放在课桌上,在他的“吹功”之下,从这边移到那边,又从那边移到这边。我白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就这样练内功?!”他大笑:“哈哈,是不是愚不可及,俗不可耐?”我也大笑:“知道就好!”
晚修结束后,他怕我一个人回姑妈家不安全,就决定送我回去。那晚我有点怅然,青春年少,为赋新词强说愁,常有莫名的忧伤情绪。我想借一路星光跟他聊聊,没想到出校门时遇见班主任。他见到我们,马上起了警惕之心,生怕我们会花前月下,就说一起送我回去。
我有点无奈,学习重压之下,我们的心灵需要呼吸,需要一丝自由的空气,但班主任不知道。沐群也有点沉默,也许他也有话想跟我说。
一路上我们像鬼子,班主任就是押送我们的八路,我们无从说起其他,只能一本正经地谈论学习。事隔二十多年,我犹记得当时的犹豫、惆怅,却又完全记不起曾经想要跟他说什么。
高中时,我们与另外几个好伙伴,常常一起谈天说地,结伴游玩,其中一位男生和一位女生喜欢打羽毛球,他们经常英姿飒爽地在校园空地上球来球往,而沐群和另一位男生则特别喜欢乒乓球,常在体育馆里挥汗如雨。他们握着球拍,随着球的来往高低一下跳身,一下俯身,正手反手动作潇洒自如,游刃有余,看得我目瞪口呆。沐群打乒乓球专注的样子,总让我想起1980年代的电视剧《阿团》。阿团原只是个乒乓球陪练,但孜孜以求,最终成为世界冠军。
我笑他:“你也想当冠军?还是做大侠吧!”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难堪此任!”
但我还是把他当大侠,虽然他个子不高,却让我仰视,因为他的作文写得比我好。记得有一次他的作文被当成范文在班上念,我听了简直是羡慕妒忌恨,跟他说:“童大侠!请教我一招,如何写好作文!”
他一乐,就你一言我一句地说起武功招式。我说:“你要是来一招黯然销魂掌,我就打狗棒法打过去,把你敲醒,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多美好!”
因为他心里是孤独的,我一直知道。所以见缝插针地说笑,让他开怀。
高中生活像浓雾一般过去了,上大学的时候,已是拨开浓雾见晴天。
沐群与我有信件往来,感觉他在新的环境中,变得开朗活泼了,但他在信中还是提到“要抵挡无法遏制的孤独”,因而想找个好地方,在蓝天白云中陶醉,尽情呼吸。并说虽然觉得我很清晰,又很朦胧,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是他的知心朋友。
因为我的一些失意,他安慰我像个救世主:“不要有过分的成熟沧桑,这样你容易坠入自己给自己设计的陷阱中。纵然我们受着一些致命的打击,有太多的无奈,又怎能压抑那颗永远积极向上的心呢……”最后跟我说:“生活永远是充满激情的,永远是美好的。”今日翻开这些信件,笔迹活力犹存,而那脆弱的灵魂去了何方?
他不想做大侠,说纵然与李寻欢并驾齐驱,可也会像他一样,把手中的幸福捏成碎片。他只想一个人与清风明月相伴,清清静静一辈子。
当时也许无意之说,却是一语成谶。
沐群读的是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工地生活辗转、奔波、疲惫,与他想要的安定的生活相差甚远,因而他的内心越发孤寂。他常打电话来问候,后来电话频率越来越高,我始知他开始走向极端。一个黄昏,我接通了他的电话,电话那头传出王杰的那首《红尘有你》,我心有所动,漫漫尘世,有个人视你为知己,有时是幸福,但也有可能是深渊。
那时,我得知他整个人处于异常抑郁状态中,也用积极的一面去开导他,可也许言语有些不当,造成他内心更多的自卑。一天,他在电话中说:“我真的快不行了,我无法撑下去了!你能否来看看我?”声音充满焦虑、绝望,我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他说在医院。可我当时已有五个月身孕,如何去另一座城市看望他呢?我婉言拒绝了。没过几天,他又打电话来,我想了想,默默挂掉了电话。
我按键的那一刻,也许他的人生即将走向毁灭。他曾视为知心的朋友,如此冷漠地把他推向了深渊。
他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可是世间没人懂得他的痛苦。此后的人生经历中,我曾在抑郁症里挣扎、跋涉、沉浮,才知心里没有光亮的人,是如何绝望、孤独。但我终究靠自我拯救,坚持跑步三个月,重新获得自由的呼吸。可是沐群,他需要的是爱,是友谊,是人间的一点关怀。如果有一个温暖的人拉他一把,他也许可以用他大侠的轻功,从深渊里跃出来。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这一切也都是我的猜测。我只知道,我一直在祈祷,希望他的生活能拥有阳光大海,白月星辰。
初中同学聚会那年,我听见好友说:“童大侠精神失常了。”
那一刻,似有一把重锤往我心脏上狠狠一击,有种头晕踉跄倒地的感觉。为什么?我木然地问着上苍,可上苍也无言。那个眉毛弯弯,一脸笑意,如春阳般的少年,不断浮现在我眼前。
后来他加了我的微信,一看昵称,正是“清风明月”,与当年信中说的一样。好想问他好不好,但我再也没有勇气提及往事,他也一直沉默,就这样,我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2022年8月,他母亲在班群发了滴水筹的链接,才知孤凄一人的他脑干出血,成了植物人,沉沉睡去。我的心再一次被什么击中,感觉黑压压沉甸甸无法开怀。为什么他的人生如此坎坷?当年同是学习成绩优异的我们,今日竟会有天壤之别?每个人在生命的原点出发,而人生坐标上绘出的线是多么不同。感慨、唏嘘、惆怅中,我转发链接帮忙着筹款。想想昔日情谊,似已淡淡薄薄,却又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可是当年沐群对我的信任依然存留心中,让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灵魂在某一处是相通的,然而我却在他最绝望时辜负了他的信任。
我幻想着,如果哪天他能醒过来,不管他还记不记得我,我都一定要去看望他,亲口告诉他,他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2023年立春过后,他并发肺部感染,安详离世。
收到他母亲发来的信息时,我也刚病愈,正在黄杨河边。看着河水渺渺,灯塔耸立,突然泪落满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