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慢悠悠品味香茶
在获嘉袁家村的一条小巷中段的一家茶楼里,七个人,一张桌子,一壶茶,一个多小时,慢悠悠过去了。
七个人,我二叔年龄最大。人在郑州,三年疫情,一直没回老家。清明节前,说要回家,没能回去。五一节前,又说要回家,还是没能回去。四叔,本来在海南做候鸟,为了赶在“五一”期间和二叔会面,四月二十九日回到家乡。
“五一”假期刚过,我和二叔及四叔手机视频,二叔有些无奈地说:“我年龄大了,又不会开车,孩子没空,没办法。”
我说:“佛语说,‘山不来,我去。’二叔不来,我们去就是。我会开车,我拉着四叔去看您就是。”
五月八号上午,我们到了郑州。五月九号,吃过早饭,一起到获嘉袁家村来旅游。十点多一点儿,悠悠踱到茶楼,坐了下来。
七人中,还有四婶和我爱人,一个堂兄弟媳妇,一个堂妹夫。
七个人,围坐一起,慢悠悠喝茶。
茶是红茶,正山小种,养胃。壶是玻璃壶,橙黄光亮的茶色,透过玻璃,传递着醇厚和温馨。这醇厚,一如我两个叔叔的淳厚,既往的日子里,不管人在何处,都淳厚待人,与人为善。这温馨,恰如一家七人,个个微微含笑,人人心平气和,大家和睦围坐。亲情,传递着温暖,散发着馨香。
杯是陶瓷杯,厚墩墩的,端在手里,给人一种踏实感。颜色纯白,洁净素雅。热茶倒进杯中,氤氲茶气,悠悠飘漾,缕缕茶香,幽幽溜进鼻腔。端起来,喝一口,淡淡桂圆味,微微松烟香,在唇齿间缓缓释放。
慢慢啜饮中,七个人的车马劳顿,缓缓消解。慢慢啜饮中,与茶有关的古人诗句,细细碎碎,漂浮进我的脑海。
明代画家唐寅《事茗图》前两句曰:“日长何所事,茗碗自赍持。”悠悠时光里,无所事事,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就是端着茶碗,细细品尝。
我们七人,二叔,八十二岁。四叔,七十四岁。我,七十岁。三个人,皆白发苍苍。四婶子和我爱人,离古稀都不到一年,如果不是染了色,也是苍苍白发。白发之人,悠悠闲闲地享受晚年,人之常理。堂弟媳妇和堂妹夫,也都年过五十,忙中抽空,陪我们悠闲。陪着悠闲,陪着喝茶,不知不觉,也陪成了“悠闲”之人。
清代画家高简《静坐啜茶香》里写道:
“四月山家处处忙,
隔邻分得焙茶香。
幽人静坐闲无事,
但觉山中夏日长。”
忙碌,是山里农家的事儿。“幽人”,照样静坐品茶。我们七个,“都是幽人”。“幽人”慢品茶,未觉夏日长。
慢时光里慢品茶,自然少不了悠悠品味人生。
四叔提起他当某公司经理时,有一次,出差南太行,山道上颠簸跌宕惊心动魄。胆战心惊之后,却有大收获,南太行里找到一家县级化肥厂,从那里购进的颗粒肥料,很受家乡农民欢迎。
二叔也由此回忆起他从农科院下放到南太行大山里,与当地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生活虽然艰苦,却也有大收获。“就是在那里,我发现三棵优质矮壮小麦,培育几年,培育成优良品种。然后,大面积推广。最后,研究成果获得了国家技术发明奖,在人民大会堂,接受国家领导人发奖。”说着,哈哈大笑,“哈哈!南太行,是我的福地。”
不仅如此,因此,后来,二叔又被评为河南省优秀专家,享受国家级突出贡献专家津贴。2019年,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
艰涩之后有幸福,奋斗之后有收获,让二叔和四叔无愧人生,也让他们的老年生活安闲自在。
四婶,拿出手机,翻出她在海南游泳的录像,让我爱人和两外两个家人看。别人看录像,四婶子,满脸喜洋洋。
六十岁之前,她是“一品乐酒楼”的老板娘,仿若当年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一品乐酒楼”常年吃客云集,生意兴隆,她是大功臣。六十岁之后,到海南做候鸟,才跟我四叔学会了游泳,蛙泳、蝶泳、仰泳,样样精通。人生得意须尽欢,尽欢宜在慢时光。慢时光里,四婶才有充分的机会与家人一起分享她学会游泳的成就感。
我呢,想起木心的《从前慢》。掏出手机,打开“喜马拉雅”,听一段《从前慢》的配乐朗诵,心里,跟着逐字诵读。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
木心,似乎就坐在我身边,西装革履,戴礼帽,扎围巾,一手拿着烟斗,慢悠悠吸烟,慢悠悠吐烟圈。满脸慈祥,笑意盈盈,邀我举杯,共饮香茶。
木心,一辈子,八十四年,孑然一身,从乌镇到上海,从上海到纽约,从纽约回故乡,颠沛流离,还坐过监狱,他把自己的生活与文学艺术媾和,也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艺术。
任何艰难坎坷,他都处变不惊,再艰涩的生活处境,他都坦然应对。他没有辜负时光,却又不是时光里的匆匆过客,而是时光里悠悠散散的行者,是“唐诗下酒,宋词伴茶”的雅人。
对慢生活,他不仅是怀恋者,还是切实践行者。他慢慢喝酒,慢慢品茶,让自己的一生,有了绅士风度,魏晋风流。
我在获嘉袁家村的一家茶楼,能与他心灵邂逅,亦是幸事。
二、慢悠悠品尝美食
仅仅喝茶,有些单调。堂妹夫让服务员加了三个碟子。
一碟炒花生,优良品种,果小,颗粒却饱满,好些是三粒,全身皱纹,弓着腰——我们家乡人称“三老头”。剥一个,将花生粒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嚼起来,满嘴香。
一碟葵花籽,甭看果小,籽粒却饱满,磕进嘴里,醇香。
一碟蜜桔,滚圆,剥开,捏一瓣儿,塞进嘴里,甜而微酸的汁液,从唇齿缓缓滋润进肚子里,五脏六腑,都滋润了甜蜜和微酸。
一颗一颗地剥花生果,一粒一粒地磕葵花籽,一瓣一瓣地嚼蜜桔,与茶搭配,悠悠闲闲渡时光,绝配。
还有既可口又足以果腹的舌尖美味。
十一点刚过,四婶子和堂弟妹,各自先来了一碗红薯饸烙面。棕色圆面条,加上肉酱料,还有黄瓜和胡萝卜丝。五颜六色,还挺养眼。
在座的其他人不想吃,尤其是我,大饥荒年代,天天吃红薯,伤了胃,一看见红薯面条,胃里就泛酸水。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一大碗饸烙面,不一会儿,四婶就吃完了,吃完了,还笑眯眯地说:“好吃,好吃。”
“红薯饸烙面”餐馆附近有一家“biángbiáng面”馆,大招牌上印着大大的“武曌体”式的合体字。我笑着说,“我得尝一碗biángbiáng面。”
那个由十一个独体汉字构成的合体字,早就印在我脑子里了。今天邂逅,焉能错过?
一大海碗“biángbiáng面”端到我的面前。裤腰带一样宽的面条,横七竖八,叠卧一起。拿筷子叨一根瞧瞧,厚如饼干。嚼一口,很有韧劲,近似于咀嚼牛蹄筋。因为没让加辣椒油,只是加了黄瓜、胡萝卜等一些蔬菜和普通调料,味道平淡些。
堂妹夫也要了一碗,他的加了辣椒油,满碗飘着油亮亮橙红色,又有细碎的红辣椒碎。他趴在碗上,吃得津津有味,嘴里还不时“嘶嘶哈哈”,一定是浓郁的辣味刺激的。
这情景,让我想起在新疆乌鲁木齐吃过的一碗油泼面。面也是裤带面,红油亮亮,吃起来,不仅满嘴麻辣香,五脏六腑也跟着麻辣香。那才真叫爽。如今,吃一点儿辣也受不了。老了,无福消受了,有点儿遗憾。
二叔和四叔,怕“biángbiáng面”太硬,各自吃了一碗“重庆小面”。细而柔韧的面条,好咀嚼,当然,也没有加辣椒。没加辣椒的“重庆小面”,也有一点儿遗憾。
其实,也不遗憾。
所谓走遍天下吃遍鲜,天下美食,不仅仅是一种食物,还是一种文化。吃美食,连与美食有关的文化一起吃进去,足以弥补遗憾。
譬如这“biángbiáng面”,就与陕西汉中的民俗文化有关。
“biáng”,本是拟声词,一巴掌打脸上,发出的声音,关中人就叫“biáng”。
小孩子举起一只手,比划成手枪的样子,瞄准对方,动一下,嘴里就喊一声“biáng”。这“biáng”的一声,是模拟子弹射出的声音。不仅是关中人,出身鲁西南与豫东搭界地域的我,小时候,也玩过这游戏,嘴里也喊过“biáng”。
据说,这“biángbiáng面”之“biáng”,是裤带面下锅之前在案板上甩一下发出的声音。
今天能吃一碗“biángbiáng面”,虽然口味差强人意,却将裤带面和“biáng”字蕴含的文化一起吃进肚子里,不啻是小确幸。
二叔和四叔,吃了一碗重庆面,应该也会联想到与这碗面有关的美食和地域文化,也应该是美味和文化的双重享受。
“茶楼”在小街的正中间。南边一段,是榨油、酿醋、做豆腐、粉条等食品的小作坊,北边一段,是小餐馆和小吃店。
模仿陕西咸阳创建的河南新乡市获嘉县袁家村,之所以吸引不少顾客,其中重要一项,就是前来品尝美食小吃。我们七人,亦品尝了好些美食。
甑糕,就是我们过去吃的大米黏糕。加有红枣、红豆等原料做的馅泥,软糯香甜。
油炸糖糕,圆鼓鼓的,外焦里软,包着红糖,糯而甜。
买两个,你一口,我一口,吃个精光。吃着,就有人说,“比小时候吃过的黏糕好吃。”
有一家鸡蛋灌油条,二叔看见了,对我说:“你老爷爷就是炸鸡蛋灌油条的行家里手。”
早就听我爹和我二叔说过,民国时期,在我们小县城里,我老爷爷的鸡蛋灌油条,那是一绝。一支上油锅摆上摊子,就有人排队,等着买。
我接着说,“这手艺,我三叔也在行。”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吃过三叔亲手炸的鸡蛋灌油条,油条外焦里嫩,油条包裹的鸡蛋,酥鲜。
说话间,二叔走到摊位前,买回来几段切好的鸡蛋灌油条。我心里暗想,二叔执意买鸡蛋炸油条,是怀旧心理的驱使,是借此回味我老爷爷亲手炸的鸡蛋灌油条的老味道。
二叔买回的油条,用豆腐皮卷裹,吃起来就没有了外焦的特性,里面的鸡蛋,炸得有些老。一人一段,吃起来。豆腐皮、油条、鸡蛋,一起吃进嘴里,跟我三叔的鸡蛋炸油条比起来,大相径庭,却也算别有风味。
我们还吃了卤猪蹄,软而烂,卤味十足,香咸可口。
堂弟妹给我爱人买了烤炉烧饼,椭圆,夹着肉和菜。我爱人直夸好吃,非要我尝一口。果然,外焦里香。
食物之美也是美。
在汉字中,美是羊和大的合体,羊大为美,大者必肥,肥美的羊,加工成熟食之后,吃起来,才味道鲜美。
这一点,我在新疆库尔勒两年半时,体会犹深。
第一次到库尔勒老街集市上,大老远望见路边木栏杆上悬挂着剥得干干净净的整只羊,因为个子太大,太肥,以为不是羊,走近仔细瞧了又瞧,确实是羊,肥羊。
维吾尔族人烤全羊时,就挑最肥美的羊。肥美的羊,油脂多,烤起来,不但橙黄色的外表油亮,里面的肉,也浸满油脂,吃起来,特别香,特别鲜嫩。
食物之美,先美舌尖。《舌尖上的中国》,中央电视台连续拍摄了三季,将食物的美学内涵展示得淋漓尽致。舌尖之美,给人带来最直接的生理快感。生理快感之后,必定心满意足,这种心满意足,就属于心理范畴。
从苏轼“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诗句可以品味出,鱼美,不仅仅是看的,肯定还要烹调成美食;笋味香不香,吃了才知道。苏轼就是个吃遍天下的美食家。
陆游也是个美食家。“鲈肥菰脆调羹美,荞熟油新作饼香”,区区十四个字,鲈鱼的肥,茭白的脆,新荞的鲜,刚榨的植物油的香,食物加工之后,融合在一起的复合美味,一一展现。
中国古代,大概宋人最会享受生活,享受生活的第一要素,就是会品尝食物之美。这两位,应该是宋人之中美食家的佼佼者了。
管窥蠡测,从这二人的诗可以看出,会品尝美食,不仅仅限于口腹之欲的满足,也体现文人雅士的闲情逸趣。这种闲情逸趣,自然得有富足生活基础垫底,更需要有懂得享受生活的心理基础。懂得享受美食,就是懂得享受生活。
当然,能品尝出食物之美,需要慢功夫。急匆匆跑马拉松的人,两只脚不停奔跑的情况下,补充几口食物,也是狼吞虎咽,食物之美,哪里来得及品尝?
我们七人,虽然都不是美食家,都没有苏轼和陆游的美食鉴赏能力,在获嘉袁家村,却能品咂出每一种事物独特的味道来,大概就得益于无所事事,悠闲自在,有大把大把的时光,足够让我们慢慢品尝食物之美。
如此,何尝不是一种享受?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三、慢悠悠欣赏晋派建筑
村口的木牌坊前,有一块木牌,上面有一段文字介绍,介绍获嘉袁家村的由来。说是三百年前,一支李姓家族,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迁来此处,模仿陕西咸阳袁家村的规模,克隆了一处村落,也取名袁家村。其中真伪,实难考证。可是,袁家村村落建筑,确确实实有晋派建筑的美学特征。
一进村庄,满眼里,不管是村人居住的院落,还是作坊大院,抑或是庑殿式建筑,都是灰瓦起脊房顶、青砖石灰抹缝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