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时光荏苒。一九七九年春,北上三江平原,南下云梦古泽,为错划右派落实政策,对其遗属进行抚慰,在记忆的长河中,仍时常溅起点点浪花。
一
我随着老曲师傅走进了硬卧车厢,他年长我二十岁,当然得请他睡下铺了。曲师傅原来是从工人中提拔起来的干部,在厂组织科管纪检。好像五七年反右时,为被打成右派的人仗义执言了几句,结果让扒拉事儿的人给揪了小辫子,打了小报告,差点儿被打入了右派言论的另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打那以后,他凡事儿都特别讲原则,甚至连走路都怕踩了蚂蚁。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地处三江平原的富锦县。去富锦,只能经由佳木斯转车。绿皮车喘息了一夜,终于从省城哈尔滨到达了佳木斯。
一路上跑了差不多九个小时。到了佳木斯,富锦就翘首以望了。
富锦的名字不是汉语,而是清末从少数民族语言演绎过来的译音,但汉语字面上,却有富裕锦绣的美好。可那一次的富锦之行,我没有看到富裕,更没有想象到锦绣,而只看到了人世间的贫困和艰难。
我们要去的这第一家落实政策的错划右派分子也姓宋,叫宋百有。档案记载,宋百有是一九五六年参加工作的老工人,当年也就二十啷当岁,从小没念过几天书,在富锦老家结婚没几天,就来了哈尔滨。那时候,国家正值第一个五年计划,百业待兴。也给了每一个劳动者改变命运的机会,提供了各显其能的机遇。宋百有若是踏踏实实,兢兢业业,苦干几年,再把原籍的老婆带过来,指定会有一个很不错的小日子。
可他偏偏长着一张满嘴跑火车的“破车嘴”,厂里的老人儿一提起他,差不多都晃脑袋,说他是自己“作”(读第一声)的!二两“猫尿“一下肚,就鸡巴了屌地胡咧咧,还总乐意鼻子眼儿插大葱,装(象)相,不懂装懂地充“大明”,实实在在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那些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小姐,新中国成立,秒变“落魄的凤凰”,时不时慨叹今不如昔,宋百有也跟着随帮唱影地瞎哄哄。人家说灯,他就添油。说上过“福泰楼”下馆子,他就说去过“老鼎丰”吃大餐。显摆他经多见广,当年也见过大世面,好像他家祖上也是有万贯家财的大财主!
更让人讨厌的是,那个能拔犟眼子的劲儿,用山东人的土话,抬杠能抬一百里地不换肩!他白话的时候,满嘴冒白沫子,除非别接他的茬儿,否则就是咬着屎橛子,给麻花儿不换,跟你杠到底。像是绿豆蝇,盯着你嗡嗡嗡,撵都撵不走!
终于这个感觉自己无所不晓,无所不经的“大明”,给自己招来了祸端!一九五七年从上到下的“反右派”运动,也殃及了他身上。车间里有恨他、看不上他的人,拣鸡毛凑掸子,给他罗织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状”,这一积沙成塔,一报,一批,就一棍子把他打成了右派分子!
从一九五八年开始,一连几个月无休无止地开批斗会,写检查,交代问题,把他扔进了热油锅,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现在想来,他一个工人,咋也给打入了知识分子堆儿里,成了右派,也真有些匪夷所思。实事求是充其量,也就是觉悟低,品行差而已。说他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狼子野心,还真是高抬了他!可那个时候,搞运动,一风吹,宁左勿右,反右已经出现了扩大化,他也就百口莫辩了。
动辄上纲上线,深挖思想根源,他宋百有也得能挖得出来,能写得出来呀!写不出来就是态度不老实,负隅顽抗,不认罪过。他彻底崩溃了。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根绳子搭上库房的梁头,结束了还不到二十八岁的一生……
曲师傅领着我边走边问,足足转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大片低矮简陋,破败不堪的棚户区打听到了宋百有的家。
门前是一条不足三米宽,坑坑洼洼的土道,两边挤挤插插是一家挨一家的板夹泥,油毡纸盖儿的小趴趴房。他的那个家,别说富裕锦绣,连电视剧《人世间》那个光字片的环境也不如。宋百有家的门口,还接出来一个偏厦子,把房门也包在了里面。
我上前敲了偏厦子的门,“是老宋家吗?”为什么没有直呼其名,我当时想到的是,屈指算来宋百有都已经去世二十一年了,万一屋里人回答不认识,不给开门咋办!于是就想到了不问名,只问姓。门开了,一个梳着俩羊角辫儿的小姑娘走出来,
“是找俺家吗?俺哥姓宋。”
“你们家大人在吗?”我问道。
“哥,来客人了!”她扭头朝屋里喊。
跟着她,我俩也低了低头,猫着腰往屋子里迈。
“哎呀!”我俩几乎同时惊叫起来,因为外高里低,冷不防迈出的前脚就像迈进了坑里,屋里屋外的地面足足差了一尺的高度!
“你们二位是……”,
虽然正是西照日光还强的时候,可低矮的举架,朝北向的窗户,屋子里却让人觉得很暗。
问话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小伙子,穿着一件破旧的黑棉袄,哦,就是那种那些年北方农村流行的,把针脚直接透在袄面儿上的老式棉袄。有的地方已经刮破了,露出了棉花,腰间还束着一根布带子。
“我们是哈尔滨来的,请问你认识宋百有吗?”曲师傅开门见山地问。
“知道啊!是我爸,我妈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打一下生就没见过他。“小伙子没打喯儿的一口气说道。
“那你是他的儿子啦?你叫什么名儿?”
“我妈说我是‘梦生’,又赶立秋下雨天生的,叫我宋世秋。”
“是嘛!“曲师傅一听,惊了一下,嘿嘿地冲我笑起来,小宋,你说这要是说书编戏都没人信,也不能这么巧吧!他的名儿跟你就差一个字儿!
我也是压根儿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宋百有去世的时候,他这个儿子还没有出生,档案里当然也不会有任何记载。来之前,只是听厂子里曾与他共过事的老师傅讲,他死的时候,他媳妇已经怀着身孕了。
“哎呀,那这位同志叫……”宋世秋指着我问,
曲师傅把写有我俩单位,姓甚名谁,此行公干,盖有工厂印章的介绍信递给了他。他的眼睛突然间亮起来,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露出难以名状的喜悦,朝我又走近了一步,
“那你就是我亲亲的大哥了!咱俩一笔写不出两样的宋,还都是范的同一个‘世’字,这肯定是按家谱排下来的!”他激动得伸手就把我的手给紧紧攥住了。
二
其实这真就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难以想象的巧合。宋百有的档案里,他当年亲手填写的“职工登记表”,籍贯一栏就是富锦,与我的籍贯山东差了三千里地。
他的那个“世”,与我填写的“世”,也不是一回事。问题出在当年老爸给我哥报出生,登记户口时,他那口没有卷舌,只有平舌音的胶东土话,遇上的那个派出所户口员,也是一个没听明白,就急于下笔的年轻人。把老爸想说的“述”,给登记成了“世”,户口本发下来的时候,老爸发现错了,但并没有及时去办理改正变更手续。他有他的想法,甭管大名小名,有个名儿就行,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得不说,与他同龄人相比,老爸没那么多宗谱意识。就这样,那错了的“世”字,就以讹传讹,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也不知道是老宋家哪个宗谱哪一支子的辈分。
曲师傅接着问起了他家的情况。原来,在宋百有去世后六个月,宋世秋降生了。由于在孕中受了刺激,他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经常精神恍惚,发傻发呆,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襁褓中的宋世秋得不到奶吃,常是整宿地哭闹。
好心的邻居,趁着她明白的时候,动员她又嫁了一个来县城赶大板儿车的屯子人。一个小个儿不高,穷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三十来岁还讨不上老婆的光棍儿汉。想来可能貌相比武大郎能强点儿,可还没有武大郎会做炊饼的本事。
有了这个继父,宋世秋赖赖巴巴一天天长大了。几年后,他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就是那个出来给我们开门的梳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小姑娘自然随着她的生父姓了臧。
一切都询问清楚,宋百有遗属的情况也都已验明正身,曲师傅才小心翼翼地从随身背着的挎包的夹层,拿出来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家属送达工厂颁发的“关于宋百有被错划右派改正的通知“文件,和给遗属发放的抚恤金。年深日久,有点儿记不清楚了,可能总共不超过七八百块钱。
宋世秋眼里瞬时漾起了泪光,伸出一双粗咧咧的手,郑重地接过曲师傅递给他的信封。信封正面,曲师傅已经清清楚楚地写明了“上款系”的名义,和大小写的钱数金额。宋世秋只是略略看了一下,连信封也没有打开,就要放到身后的桌上。我阻止着,
“你还是当面打开看看,涉及钱的事,还是仔细一点儿好!”
他眯起小眼,咧嘴一乐,“大哥,我不信别人,还能信不过你吗?你是我本家大哥呀!再说,你们这大老远儿从省城跑这旮旯,还能骗我吗!”
“你还是点一点好,”曲师傅说,不说骗不骗,可万一我们点错了呢?还有,你确认了,还得出一张收条,写明白收到了这笔钱,签上你的名儿,我们好回单位报账!
宋世秋这才打开信封,抽出钱笨拙地点起来。又颤抖着手握着我递给他的笔,在一张财务专用的空白收据上,按我说给他的,逐栏儿逐项地填写了这张收据。
至此,此行富锦的任务圆满完成,我俩起身要告别出门时,宋世秋却突然堵在了门口,一脸虔诚的神色,
大哥,你们这么快就要回去,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了我本家大哥,我这心里有老鼻子嗑儿,想跟你唠。想留你们在这儿吃顿饭,可这个情况你们也看到了,啥啥都没预备,也就不留你们了。大哥,你能告诉我,你们住在哪家旅馆吗?”
我转头看了一下曲师傅,见他并没有阻止,就直接告诉了我俩住的县招待所的房间号。
等我俩走出了那条窄窄的,跟鸡肠子一样的小巷子时,回头一看,模模糊糊还能看到他孤零零伫立着没有离去的身影。不知怎么,我心里头竟然有股酸酸的东西往上涌……
当晚,正在看《新闻联播》时,宋世秋进了我俩住的招待所房间。因为房间的吸顶灯光照度很强,我得以仔细地看了他的面容。他摘下了草绿色布面儿的狗皮帽子,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沙发上。他的眼睛很小,与照片上的宋百有并不相像,可能是随了母亲的基因。皮肤不好,脸上疙瘩溜湫的,尽管看起来身材与高大无关,甚至有些单薄,但一起一落,却显现出一股子比较精干的精气神儿。
接下来的唠嗑儿,才使我进一步了解了他的家境。他的母亲在改嫁臧姓的车老板儿,又生下那个女儿之后,没几年就病逝了。继父又当爹还当娘,再加上积劳成疾,也一病西去了,那一年宋世秋只有十六岁。从此以后,他也子承父业赶起了马车,靠打散工,拉零活儿,与同母异父的妹妹相依为命,惨淡过活。
“那你现在在哪儿拉活儿呢?”我问,
“在县XX公司。”
“是干临时工,还是长期的?”
“哪有长期的,当然是临时工了!这个公司也算是县里的好单位,福利好,一到年节经常发东西,临时工也不好进!”
“那你是怎么进去的?”我有点儿好奇。
“他们那个副经理有一次雇我的马车拉东西,我当时也不知道她是XX公司的。结果给她装车的那个人被别人临时找走了,等我把东西拉到地方,看她自己要搬,哦,还挺胖的,弯个腰都费劲。干脆,我就给她当了装卸工,用了整整半个多钟头,才给她卸完车,还帮她搬到了院子里。我累了一身臭汗,她要多给钱,我除了车钱一分没要。就这么着,她才关心上了我。”他一脸的诚恳,又接着说,
“大哥,谁都有为难遭载儿的时候,钱是个好东西,但不能乘人之危呀!咱人穷也得穷得有体面,不能下三滥的啥钱都要,叫人瞧不起吧!”
“好老弟,你这句话说得好!”我钦佩地夸赞着。一旁的曲师傅也朝他竖了大拇哥,
“小伙子,做人就得这样,啥事儿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才敬你一丈。将来你肯定错不了!”
我见他有点儿迟迟疑疑的样子,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出来,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咱俩都是兄弟了,有什么话,跟别人不好说,跟我这个大哥也张不开嘴,不就外道了吗?”
“大哥,真的想再留你们一天,我也确实有点儿事儿想求你们帮忙,可就是觉得这不是你们的工作了,张不开口。”
我一通逼问,他才告诉我和曲师傅。原来,他想求我俩明天去他干临时工的那个公司一趟,帮他探探有没有转成正式职工的可能,我当场就答应了他。当然这个时候,我想的是,若是曲师傅不答应,我也要坚持走一趟,我不能拒绝他!顶多晚回去一天就是了。
没想到,曲师傅反倒先开了口,
“小宋,要不咱俩明天就不走了,上他们公司去拜访那个副经理!”已经站在一旁,正准备出门的宋世秋,感动得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三
他走了,可我的心却还是平静不下来。一笔是写不出两个宋,原以为,我们家的这个宋,打小的日子就过得不容易,却没有想到和他的这个宋比,我们真的是掉在福窝里了!得感谢自己的老爸老妈,给了我们弟兄一个完整的,温暖的,有浓浓爱意,衣食无忧的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