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多年前,一个黄昏时分,我路过沽源一个小山村,在山脚下给货车加水时,不小心被一群村民套路。
那天,加完水之后,我递给店主一张百元面钞。店主伸手就要接住的时候却又把手抽回,脸上露出微微的歉意:不好意思,我身上没有零钱,你去里面找我媳妇结算,给20就行。说话间他就用刚刚抽回的手指了指身后的一间小屋,另一只手则继续摆动着水管子冲刷地面,我也没多想径直往里走去。
敲了两下门,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笑吟吟地走出来,我把钱递给她,说,刚给车加了水,再买两瓶水。她伸手接过去,不给我找钱,也不去拿水,而是和我拉起家常。她脸上那种让人想亲近的微笑,让我不好意思去催促她。她接着又拉起我的手:大妹子,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山东的。我也热情地回应。
出门在外不容易,快进屋来喝杯茶水,我去后院给你们司机找两副手套,这大热天的出汗手滑。说完女人转过身指着一张小方桌说,陕西的两个司机在这喝了半天水,刚走。我看见茶炉上烧开的水正咕咕地冒着热气,对她的话丝毫没有多想。
女人的热情着实让我有些感动,有种到了家的感觉。忽地就那么心头一热,把她当做了亲人,心里随即涌动出被春风抚慰后的舒畅感,也很想坐下和女人聊上几句,无奈装货时间临近,神经一直被时间操纵着,几乎是被裹挟着前行。
我连忙摆手说:谢谢大姐,不用了……女人很干脆地打断了我,用一种近乎熟络到彼此没有一点隔阂的那种语气说,妹,客气啥,你照顾我生意,我给你副手套,块儿八毛的也就意思意思,算是拉你个客户,以后加水都找我,我还要靠你帮忙呢。
她转身离去,我只能等着她回来,等着她把余额和手套交给我。刚进门的时候我就被这里面的摆设吸引住了,趁此打量起这个山谷中的百货小店,除了一些零星摆放的方便面和点心之类的食品以外,货架上摆放的基本都是一些陶瓷制品,有观音、玉帝、关公、张飞等一些家喻户晓的人物,还有一些花瓶和动物之类的陶瓷,足足摆了两大溜。这让我想起婆婆和母亲,她们相信神灵的存在,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对着塑像焚香燃烛,然后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他们保佑自己和她的儿女们身体健康,生意兴隆,发财,发大财。
我在心里笑了,是只有自己才能感知到的那种微笑。有买当然得先有卖,做生意的人就是善于捕捉人的心理,人人都想发财,又都希望有捷径可走,只好渴望神灵庇佑。但凡来这加水的都是做生意的,这两口子可真会做买卖,头脑够用,生意做到家了。
好奇心吸引着我向那些陶瓷靠近,可刚走了几步,忽然就听到了一声脆响,正诧异之际,只见货架上出现了连锁反应,就像地壳突然发生了变动,又像是被谁推了一把,顷刻间,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推倒一个,一个连成一片,一片连着一片,哗啦啦,所有的陶瓷朝着一个方向奔赴着,哗啦啦碎了一地,瓷片与瓷片摩擦着,碰撞着,那些神灵不见了,那些花瓶不见了,那些小动物也不见了,渐渐的声音也不见了,只剩下死一般的沉静。
我被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能呼吸,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这片刻间的变化简直像做梦一样,我惊慌地环顾着四周。
很快,我有了不好的预感,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爱人给我讲的那些江湖骗术,当时我还笑他看电视剧看多了,现实中怎会发生,却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向我证实那不是传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暗叫一声,大事不好,拔脚就想退出,可脚底下就像长了钉子一样,费了好大力气都没有迈出一步。我的肩膀被店主的一双铁手摁住,妹子,不带这样的,他指着一地的碎片说,你怎么给我推倒了?
我如梦初醒,原来这是一个由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上面铺满鲜花,周围是绿树和草地,如果细心一点,是有可能发现伪装的痕迹的,可惜我的眼睛不够明亮,被表面的鲜花所诱惑,莽莽撞撞就闯进来了,是我自己闯进来的,没有人拿枪逼着我,而出事现场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不是我推倒的,又会是谁,又能是谁。我虽百口莫辩,却也急于向店主解释,店主哪里肯听,一个劲地哭天喊地,没法活了,你要赔我……
吵嚷声吸引来许多看热闹的村民。夜色越来越浓,村民也越聚越多,他们到来以后也很快加入战斗行列,不问缘由,只遵循他们绝不允许被一个外地人欺负的这一原则,轮番攻击我。他们的这种精神表现在脸上的是一种绝对的,不容挑战的地头蛇式的优越感,仿佛在说,你一个外地人横什么横,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月上中天,他们仍没有一点睡意,锐利不但一点都不减,反而越斗越勇。在一次次的威胁恐吓之后,见我态度依然强硬,依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就愤愤地把我们同行的三人和车全包围起来了。
之中有个一脸横肉的人举起双手朝空中一挥,身前身后的人立刻像接到圣旨一样,各种争吵和怒骂立刻戛然而止。我虽然强装镇定,但我明显已经底气不足了,心也一直在打鼓,小腿也在不停地打着哆嗦。这时,横肉脸阴险地朝我看了一眼,鼻腔里恶狠狠地喷出一声“哼”,然后回身走了。
几分钟后他又回来了,身后跟来了十多个彪形大汉,他们个个文身,裸露的手臂上都盘卧着一条形态大小不一的青龙,手里提着的铁棍子让我不寒而栗,这让我想到了黑社会。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射出阴森可怕的光,我小腿一软,差点没哭出声来。
此时,我已彻底绝望,几乎在同时我也看到了同伴眼神里的绝望,我们都已经意识到一种危险的逼近。随之,不得已我开口向他们表示妥协。
彼时,离家千里之外,人地两生,即使报警也未必来得及,为了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我们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换成了平安,就这样做了一次被宰的羔羊。
平白无故被套走2500元,我为此耿耿于怀,对此事一直念念不忘,我知道这不但于事无补,也会因此失去许许多多的快乐时光。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愿和人说话,渐渐失去了交往的兴趣,望着大街上匆匆而过的人流,我的目光是冷漠而茫然的,无论我怎么说服自己,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在我眼里个个都成了戴着面具的坏人。
很多时候,我会恍恍惚惚地感觉,自己就是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梦中的场景是那么清晰,又那么深刻。里面的人,面目狰狞,笑里藏刀,就像魔鬼一样龇牙咧嘴,披着一张狼皮在舞蹈,这时我会失声地喊叫,浑身冒出冷汗,令我恐惧不已。
待我清醒一些的时候,又会自言自语: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说完这句话,心底又无端生出一些悲凉,然后无力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我知道这种悲凉包含了太多的意义,它浇灭了我对生活的热情,无法遏制地,以野火蔓延之势传遍全身。于是,我开始惧怕人,并质疑这个有人组成的世界。它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渊,让我这头脑过于简单的人疲惫不堪。
此后,对于过分的热情与友善我不会再轻易感动,而是冷冷地看着对方,努力去探寻那好看的皮囊下包裹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他们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才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尽管为此我错失过许多对我十分友好的朋友,也自责过,但更多时候我还是很庆幸自己再没有被套路过。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阅历的增加,我把这件事慢慢放下了,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那些人简直不值一提,早已被我踩在脚下。我心头的阴影也逐渐散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重新又变得活泼开朗,阳光而自信。
我最终释然,是因为我意识到没有经历那些,我又怎么能够去顿悟人生;不接触那些人,我又怎么能够识得人心,去了解人性。我逐渐明白,那并非我运气不好,恰恰相反,是他们在帮我成长,让我的血肉之躯练就一副百毒不侵的金刚之身。善与恶从来都是并行的,缺一便没了意义。正是因为恶的存在,才彰显出了善的可贵,世间还是好人多。我对自己说,不要因为一个人骗了你,你就要否定整个世界。那这只不过是你成长之路上一个必经的过程,是混迹社会,跌打滚爬中交的一次学费而已。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分子,是各色人等构成了这世界的五彩斑斓,只是每个人选择生存的方式不同而已。
行走人世间,谁都会有突遇路障,相遇暗礁的时刻,我又怎能例外,要不“吃一堑长一智”怎会有那么多人认同呢。那些骗术也只不过时代洪流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细小分支,终会随着它流经的一片沙域,淹没于悄无声息中。
时隔多年,我没有想到在家门口博览园举办的农产品展销会上,会以现身说教的方式盘活我早已忘却的那段记忆,让我重温当年的场景。
二
三月的风温润和煦,轻轻吹散了我心底的阴霾,那是三年疫情被困,长久搁浅于心中的堆积。
我和婶婶、雯雯妹妹一行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国际农综区博览园。
进入展会大厅入口时,一个年轻时尚的女孩拦住我们,双手一举,恭恭敬敬递上一张名片,婶婶和雯雯妹妹把头往前一探,紧接着眉毛就往上一挑,不约而同念出声来,砍价大师。
我眼前一亮,心中暗笑,这绝对是新兴职业,这年头,什么都有干的,如果这也能成为一门正当职业的话,我相信自己的能力也一定绰绰有余。
这么想着,心里就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我丝毫没有想去接那张名片的意思,抬脚想离去,女孩似乎已经猜透了我的心思,立即展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姐姐可以试试,你搞不定的价格打电话呼我,会有意外惊喜哦!
这句话是诱惑不了我的。
但我抬起的脚又重新落定,并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她的声音像磁铁一样把我的脚底吸附住了。她的声线极好,清脆悦耳,宛若百灵在歌唱,谁听了都会心动的。
她的脸简直太美了,这美简直就是灾难,它拥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危险而迷人,差点让我深陷泥潭不能自拔。
爱美是人的天性,女人也不例外,我又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大一会,越看越爱看,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如果我是一个男人,定不会管她是砍价大师,还是什么狗屁大师,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张名片,然后笑吟吟地邀她做我的导购,也不用她去磨嘴皮子,只要陪在我身边就好。那样,我定会招来无数羡慕的眼神,我该是多么风光啊!
我想太多花心的男人就是这样被轻易勾走了魂魄吧,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收回思绪,女孩还在殷殷地注视着我,为了快点脱身,我内心极不情愿表面上却又装作虔诚地接过了那张名片,好啊,需要就呼你。
女孩微笑着目送我离去,然后又转身搜寻下一个猎物。
进入展会大厅,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垃圾桶,就顺手把名片放进了口袋。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以后,女孩也像一阵风吹过,很快就把她忘在脑后了。
我是为着奶粉而来的,婆婆自从阳了以后,需要加强营养,每天都离不开奶制品。根据经验,展会上的东西一般没有假货,我想趁此多囤点。听来过的朋友说这里有一个俄罗斯农产品专区,特别是奶粉,价格低廉,质量也上乘。
婶婶的三弟看见了我们,老远就向我们招手。他是展会的志愿者,负责这里的用电问题。他友好地提示我们,现在可以少买一点,下午闭馆前一个小时摊主可能会狂甩。我狐疑地看着他,确定消息的真假。他说,展会一共三天,今天是第三天,大概是因为疫情导致,经济下滑,人们都捂紧了自己的钱袋子,不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购物。价格一降再降,但这两天销货量还是不高,摊主也是苦不堪言。根据经验,外地的摊主大都不会把产品再运回去,运费和人工费加起来,不如保本处理来得划算。
三
下午三点,闭馆前一个小时,我们三人再次相约走进农综区博览园,刚进入展会大厅就立刻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摊位前都在一窝蜂地抢,风卷残云般,就像不花钱似的。这场面刺激着我直奔奶粉而去,庆幸的是,此次展会的最后一箱奶粉与我有缘,当我从店主手里接过来的时候,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觉得今天真是太幸运了。
摊主脸上也露出了无比轻松的微笑,我知道这微笑的背后还深埋着一层无奈,这无奈就像身体上划破的一道血口,也只是短暂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就能自愈。
我们把奶粉放到车上以后,仍觉意犹未尽,不想离去,于是又折身返回大厅,在里面东游西逛,扫视着一个又一个的摊位,希望再遇到像奶粉那样价格的宝贝。
婶婶在一个摊位前站定,指着一堆石斛向摊主询问价格。摊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一开口就让人感觉是那种江湖老油条,说话一套套的。她朝我们一笑,你们可真有眼光,说明你们跟它有缘,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野生石斛。婶婶朝我看了一眼,意思是问我识货吗?她显然是不懂的。我却不怎么感兴趣,不管是不是野生的,我都不想买。我认为中药止于中医,再好的中药不会用那也是野草一堆。我拉起婶婶往前走,女人审时度势,及时扬起她的高声喇叭嗓子,专治血压高,血脂高等疑难杂症,花小钱治大病……婶婶血压高,被她说得动了心,回过头随意问了一句,多钱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