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要当下还在这个城市生活着的人们,都晓得自去年夏天以来,就没再下过一次像样的雨水。而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那场有山洪爆发的大雨,等一切都收拾停当、来到一个不经意的黄昏,结束得再自然不过了,又引起过多少人的注意呢?
大多数时间里,干旱都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当旱情最严重、又一直持续时,回味起那雨水的恣意,回味起那雨水的纵横,心中便有了丝丝湿意。面对灼热阳光的蒸烤,讨厌、甚至很是憎恨的干旱,也就不咋地严重了。
在过去这段难捱的日子里,尽管中间老天爷没能管得住自己也下过些细雨,但那只在空中飘洒着的它们,落到干涸的土里又能起些什么作用来呢?也许,我们对它的盼望是有些过头了,可老天爷老是在用它那日复一日高悬的娇阳示人,把有雨的天、阴沉的天压得抬不起头来,谁都对这没有雨下的干涸有些受不了了。按祖先所倡导的阴阳平衡的理念,阳过于兴旺、阴过于稀缺,自然是会出问题的。
这个城市就是昆明。人们之所以爱把它称之为春城,是因为它有四季如春的天然条件,夏天没最热的时候,冬天没最冷的时候。雨水都降落到了夏天,而一年四季的阳光天都来到了冬季。它的干燥在秋冬春的三季也是最盛的。
我是半道才进入这“春城”来生活的。它的以前我不甚了解,单单从我停泊于它的港湾起算,对它特别干旱的记忆并不算多,原因就出在它的干旱并非有多严重上。大多数年景老天爷一看旱得差不多了,就会弄些雨下下来,但很少有涝得差不多了时才给顺利止住的——它压根儿就没有涝的时候。
这次算是比较严重的了。我所居住的小区属那种地貌起伏较大的山凹,有沟有坎,有水有桥……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地除了路面以外,都栽上了树,树与树之间有茵茵绿草地。
之所以说今年干燥得特别厉害,用不着走到外面去,单单在小区里就能观察到。我的依据是,往年最先开花的李子树,今年只稀疏地掇了些在枝头上,而且没几天花瓣儿就谢了。其它树们的枝条上展示给春天看的绿色,用了吃奶的力气,那嫩芽儿幻化成的叶儿,也仍是小里小气地没长多大。更让人心痛的是,本是常绿色的竹子,也把竹叶掉得差不多了,裸在那里等着换季。这“季”却始终没给换过来。
让我们生活直接受其影响的,就是那推高的菜价,得拿很多钱去买。卖菜的人说他们也赚不了几个钱,我们买菜的人得被迫适应一天一个价的现实。
可想而知,我们对这雨该是多么多么地稀罕啊!
二
作为从小就生活在农村的苦孩子,是见识过这干旱阵仗的。我的家乡在川北农村的一个穷山村——说它居于“四川盆地”之中,可那“盆”里并不能“驻”水。
我们那个山之巅的生产队,太阳一出来就要晒上了,无遮无挡的给晾在高处。直到天黑了,太阳才从远山的背后滑下去,可第二天又照样如此。晒得我们从小的嫩皮肤,很早就跟村里老农的皮肤一样黝黑黝黑的了。
我们常年吃的口粮,多以杂“粮”为主,都是些红苕南瓜冬瓜,当然还有其它蔬菜瓜果。像用包谷磨的面、麦子磨的面之类的“细”粮,只是起个掺和作用。用稻谷磨出的大米做的饭食,香得让人流口水,在一天中尽管也能见到,却常常不能让人饱餐。
要归其原因,似乎一切又与那贫穷脱不了干系。靠土地生存的农民,种了一辈子的地,居然凭着手中的土地养不活自己。我小时候就目睹到了人们吃没吃的、穿没穿的的惨状,有些人至死都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我的生母就死在了兴修水利的工地上,那天中午收工的时候,她连饭都还没吃上就出了事。人们想找个荫凉的地方吃个午饭,曝晒的阳光并没给这样的机会。旁边是他们靠蛮力气、肩挑背驼弄出的一个土坑,为的是在来年山洪爆发时能够储满雨水,显然母亲没能等到这一天。
在母亲当年做过工、连生命都被夺去了的那个土坑里,各地的雨水肆虐在了一起,从老远的山上、通过长长的堰沟,引来的水源流进到了堰塘……尽管如此,它还是显得力量很有限,每年收水栽秧的农忙季节,裹挟在一起的雨水朝田间地头流去,让事先干渴的土地喝足了,装满了田……只有秧苗返青的晚上,成群结队的青蛙才在里面东拉西扯地唱着赞歌。平时,堰塘里汇聚的雨水则成了村民们淘菜洗衣的去处,连牛喝的水都是从那里提供的。
遇干旱的时候,那些事先储存的水们,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连包谷苗子已枯萎得卷了筒、秧田里野生的小鱼翻起了白肚皮……都没有水去临时救急。
旱情严重的有一年,那应该是我所见旱魔王使用魔法最歹毒的一年了。听大人们说,那也是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人所见过的最惨的一年。那一年什么收成也没有,全队广大社员靠吃救济粮度日。山上一片枯黄,山下一片焦黄,完全不忍看去。连我们那口世代都不曾干过的老井,也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但人们不得不给下一年赋予希望,他们照样在土地里劳作。牛翻耕过的谷板田,硕大的土块能把犁头都扯坏,掌犁的人累得直不起腰来。而敲谷板田的人居然夸张地用上了二锤……我也参与到了其中,手上磨起了血泡,不等它破,新的血泡又加上了。
大河也断流了。流经了几百年的大河,被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水塘……河坝里蒸腾的热气,精脚板不敢在上面踩踏。
所幸我们的吃水,靠到处去打游击,还能勉强维持。但用塑料薄膜口袋背回的吃水,珍贵得须循环利用。猪牛都是下等贱民,等我们人类各个环节用完了,才得轮到它们的头上。
三
这干旱了大半年的雨水,来的也不大,先是天阴了,吹了一阵子风,慢慢才像撒胡椒面样从天而降。
它先是打湿了路面,有些微的声响,继而那声响又掉到了树叶上,发出了沙沙沙响个不停的杂音。
天上的乌云迅速堆积到了一起。
下这意外之喜的雨时,我正在路上行走,离家还很有一段距离呢。早上出门时,压根儿就没想过它会来——毕竟长久地没雨下已成了习惯,而且这下来的雨还是以和风细雨的方式。中午的天空仍是艳阳高照,也不见有退却和软下来的样子。午饭后那半明半暗的天空,忽然掀开了一个窟窿,有亮丽的光线透了出来。
在就近躲雨的一棵大树下,我心里犯起了嘀。晓得这突然到来的雨水,在什么时候才肯停止哟!转念一想,它到底是储存了大半年的雨水,哪儿就那么容易能停止的呢?
我倚重的这棵树伞冠撑得很开,就是树叶与树叶之间的密度有问题,我的头上感觉有细如狗毛的雨霏霏在往下溅,一会儿后穿得单薄的衣服上也有感觉了。
我求助的眼神在周围搜索目标,万一雨下大了怎么办——它完全有可能让长期储存的雨水来个倾盆而下,那时可就晚了,浑身上下可能就连个铜钱大小的干处都没有了,怕就是个落汤鸡的下场。
令我失望的是周围并没有房子,连个躲雨的选择地儿都没有。此时也没有人出现,难道他们早早就知道有这结果了吗?
糟糕,下雨时是不能站在树下的。在乡下有一次,狂风暴雨之后就是电闪雷鸣,父亲到处寻找我,最后在一棵柏树下找到了衣服湿透的我。惊雷就在头顶,吓得我根本不敢移步。父亲见我一副吓着了的样子说,雨天不要躲在树下,危险得很……但衣服湿了,更不要在雨中走,那样会导电……我说,不是说忤逆的人才怕打雷吗?我又没忤逆您们,我不怕……父亲把我搂在了怀里,把唯一的雨具给了我,叫我前面快走,赶快回家把湿衣服换了。
想起这一幕,脑子里又出现了另外的情景,没伞的孩子只能在雨中快跑……我已然不是孩子了,而且雨也不大,当然我没有奔跑的充足理由。当想入非非正上劲的时候,突然出现的一个人来到了树下。他的出现,让我的身影没再孤独。
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思想最容易开小差了。小雨仍在以它不紧不慢的方式下着。此时周围的路面被打湿了,天空也有些灰暗的了。小时候这样的天气只有冬天才有——冬天的雨虽懒,根本下不起劲,像小孩屙的尿零杂八碎。那时我只想全力以赴做事,把大人分配的事及早做完,毫没有在意雨的大小,只是下在地上的小雨只够打湿路面的份,几次差点把我滑倒……我痛恨那样的冬雨。它严重地阻碍了我做事的速度。
我决心逃离这树下了,万一真的要电闪雷鸣了,怎么办?万一真的暴雨来了,又怎么办呢?我得在它们还没到来之前,尽早逃离那事非之地。以前我已有过思想斗争了,只不过现在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如箭头射出,我跑了几步后回头看那树下,他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我朝菜市场方向走去——头顶的雨不大,我调整了步伐。去菜市场买回今晚吃的菜,是我回家之前要做的事。
让我吃惊的是,头上的雨还没停,而且谁也不知道它还要不要加点——把阵仗搞大完全有理由的。那些大嘴巴的菜农,却把自己的摊点支在了门口的那条路上来。我选好了一把小白菜,利用过秤的闲功夫,好奇地问道,你们把菜摆出来卖,不怕老天爷惩罚你们吗?
那个胖胖的女人白我一眼,显然是明白了惩罚的意思,回我一句,你不也不怕老天爷惩罚吗?
老天爷多有些这样的惩罚,我做梦都想要,可惜它不随便给。近处的一个老大爷把双手抱于怀中。可惜啊,这雨又下不下来了,干了这么久,可能还一时下不下来了……
就是要这种慢条斯理地下才好。周围又有人接过了话题。
那为啥?我脱口而出。
别看下的是小雨,时间长了,比倾盆大雨管用。干旱了这么长的时间,要是一开始就来场大暴雨,不知有多少地方又要遭灾了。
这话听起来耳熟。让我想起来了,那年严重的干旱之后,下的第一场雨是报复性的暴雨。老天爷虽然把储存在那儿的雨都下到了一天一夜里,却叫我们那儿到处都受不了,风雨过后到处是些垮塌的地方,汇聚在一起的山洪糟蹋了很多粮田。
我快步回家的时候,小雨逐渐加大了,站在我们家客厅的落地窗前向外望去,落在水池里的雨滴,溅起了又大又密的水泡。转眼之间,地面上的水就没过了脚背……
老天爷,可不能任性啊!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