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叫米酒,叫米露,桂花米露。直播平台上看到的。
桂花一样的浅黄,静若凝脂,温润。轻轻倒置瓶子、回正,温润的米露从瓶口慢慢归位,挂了壁,似乎带着些许出逃不成的遗憾与不甘。
买这款米露,首先当然是那个平台给予的质量信任,其次就是这两个字:米露。我原享受不了酒的辛辣,那是属于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而米露,属于庸常烟火,属于明月清风。清凉感,再加上一点若有若无的桂花的清香,拥有的欲望便油然而生。何况那商标上还有一个“约”字。这个字于我倒没什么期待,而是一种依旧如明月清风般简约的暗示。这年龄,这心境,一点点的麻烦竟都是“累”了,倒不如半壶米露,半天辰光,嚼一口绿肥红瘦,明月清风我,无喜亦无忧,无辩亦无求。
零添加糖。
零添加香精。
零添加色素。
零添加琼脂。
零添加防腐剂。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你信吗?”夫问。永远的无法同频,意料之中。
“我信吧。”我答,又不由得笑了:信……吧,明明没什么底气。
“什么是琼脂?这个词听起来好像不错啊。”我说。
“学名琼胶。”
“不懂。不过这个‘胶’字于食品而言分明是一种修饰。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没添加琼脂的食品是素颜的,添加了琼脂的食品便是扑了粉底的?”
“这类比也不错。不过如同粉底有优有劣,琼脂亦如此,可以增加观感和口感。好的琼脂对品质没什么影响,它是由藻类的石花菜属和江蓠属制成的。这个米露,可以忽略不计的酒精度,就是个饮料,有什么好的?”
“如果一瓶米露,没有酒的燥烈,没有蹩脚的装饰,却有名山大川、松间清泉、田野清风、古朴时光、古法酿造等字眼的加持,你仍然不想拥有它,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带货的,谁不说自家东西好……”
“这道理好像用不着普及吧。尝试,你不想尝尝吗?一种从来没有喝过的、听起来很美好的、价格又不贵的、动动手指就可以被送到家门口的玉露琼浆,不想尝尝吗?”
“你是贪图它价格便宜吗?”
我无语。因为它的确很便宜。
“你确定它很美味吗?”
再次无语。我不确定,只是想当然。
“好东西还要推销吗?为什么市场上名不见经传?”
无语且狼狈。但似乎有句老话,叫酒香也怕巷子深。更何况,橘原本生于淮南,淮北自然不常见。
其实人生很多时候,喜欢就是王道。就比如这款米露。简约的玻璃瓶,长长的颈,因为种类不同而呈现出的温润的乳白、米黄、杏红。
选择了大肚子的白玻清酒器、大小适中可以掌心一握的白玻酒杯。倾斜瓶子,瓶里的凝脂变了形状。慢慢注入清酒器,透明的清酒器变成了嫩生生的企鹅。等了很久的杯子终于满而足,发出窸窣的叹息。细小的气泡依着杯壁,簇拥着,联结着。啜饮品味,丝滑清甜,不粘腻,亦不寡淡。一点点桂花的香,一点点似有若无的酒气。
我不敢说它的味道是最好的、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味道这个东西,不和别的同类同时放在一起比较,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我只能说,它没有让我挑出一点不喜欢,比如榴莲的冲,或者柠檬的涩,诸如此类。
不再和他辩论,亦不想和他分享。把被鄙视的心爱之物强加于人,这对它不公平。何况它的被鄙视又是缘于对我“无节制”下单的成见。他视之以敝帚,我却以珍宝待之。什么是珍宝?这世间原没有所谓的珍宝,是人的态度、人的喜欢让普通的物事闪闪发光。
依旧会关注自己喜欢的直播团队,看一群优秀的年轻人肆意张扬着他们的青春。从他们的戏谑、调侃里感受和谐的氛围,从他们的真诚和一本正经的不正经里感受分寸拿捏的功力。
依旧喜欢看一个个专场直播,依旧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下单。专场让我身居斗室却能了解到天南海北的生活习俗,品尝到遥远的地方美味。椰子水炖鸡的确美味无比;彩云之南的花生也是彩色的;梅菜薄饼的甜香刚刚好;鲅鱼馅,我这习惯牛羊猪肉的胃的确不是那么习惯,但那又如何,尝试过了亦便无憾。
依旧向持有异议的那个人推荐自己喜欢的团队,也依旧被他不屑的目光暴击。被拒绝还不及时转身,只因他是他,而不是别人。夏虫与冰,和谐共处,可见彼此都很可爱。妥协而已,倒也不存在委屈。我如此,想必他亦如是。可以说,行走于世,每个人都很自以为是,也必须自以为是。所以妥协未必不是好事。如今很庆幸自以为是这毛病淡了许多,对他人侃侃输出的美好有选择地接受,并不给予过度的质疑,理性一直都在。轻信固然是愚蠢的,可如斗牛一样瞪圆了眼睛,随时准备痛击面前的一切未必就可取,倒让人奇怪过度反应背后真正的原因。固执己见、因循守旧、墨守陈规、食古不化,还是被触及到了认知盲区或不熟识的领域时产生了不适?工作、技能、爱好、习惯……方方面面都存在着舒适区,都有大大小小摸不着看不见的藩篱。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相对于酒的豪放和爱憎分明,露是温和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都是自然的,不张扬,不强势,略带忧伤,又心旷神怡。
甜蜜的云朵
商场进门处不知道啥时候多了一个一人高的柜子,如果不是米宝站在那里不走,我是永远不会注意到的。
棉花糖。棉花糖?原来是一个可以自助下单的棉花糖机器。
顾客来来往往,米宝视而不见。宝儿爸爸脸色有些不好看,且很坚决地拒绝:不能吃,要过好多次了,都没给她买。
米宝是个机灵鬼,明白爸爸的态度,又见爷爷不积极,就转过身抱住奶奶的腿:奶奶我想要,我就——想要嘛!
我看宝儿爸爸:就买一个吧?
在我心里,棉花糖是甜蜜的代名词,我小时候只见过没吃过。街道路边摊上,一个沧桑的老爷爷,一架早记不起模样的机器,一团雪白的轻飘飘的“棉花”粘在一根签子的顶端。重要的是擎着糖的小朋友——老爷爷的孙子的神情,高高在上,得意洋洋,仿佛擎着甜蜜的云朵。
我都没尝过棉花糖的味道,一天天望着天上的云朵飘来飘去,便长大了。
儿子小时候应该是吃过棉花糖的吧?我不记得了。说明他应该也不是那么喜欢,不然无论如何都会有点儿印象。
米宝的要求从来都很难让奶奶拒绝。我无视宝儿爸爸阴沉的脸,果断刷了微信。十五元,这么贵啊。我小时候,一个也就五分一角吧?
宝儿爸爸说,就是白砂糖做的,简直暴利。
米宝可不管暴不暴利,踮着小脚:“奶奶我要这个,这个黄色的。”
我和米宝一样充满期待地望着玻璃罩子内的细而均匀的淡黄色“棉纱”一层层密实地缠绕,像云朵一点点膨大。
“奶奶你抱我!我要看!”
米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朵棉花,开始砸吧小嘴儿。
“好嘛,开了个头,看以后咋办?”宝儿爸爸还在嘟哝。
“还没好呀!”米宝急不可耐。
机器停了。“我来我来,我来拿!”米宝手脚乱舞。
“哇——”擎着云朵的小姑娘满足地叹息,忍不住舔了一口。
“看路看路,先不急吃哈。”
外面阳光很好,但风很大。春天的风总是不安分,把人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也把阔平的青砖地吹得一尘不染。
米宝急着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就在这时,云朵掉地上了,小丫头手里举根光秃秃的签子发愣。
“哼——”一声抑扬顿挫的哭音。完了,这下怕哄不住了。
“掉了就不能再吃了,算了算了,我们下回再买。”
“不行,能吃,我就——要吃——”米宝的“能吃”是一种对自己闯祸的否定。就比如她把果汁滴到新衣服上了,她会说:能洗掉。你若不吭声,她会再次强调,直到你说“是的能洗掉”,她才罢休。
我弯腰捡起来,接触地面的一面干干净,但心理上的不适无法消除。小丫头拗起来,你就是再给她买一个新的也打发不住。剥一层下来吧,应该还可以吃。这么想着,我下了狠手,准备像剥馒头皮那样剥掉两层皮。谁知稍一用力,米色蓬松的一大块立刻缩成了柠檬黄的一小坨。我把那一坨扯掉,把剩余的插回签子上,米宝咂了两口又递给我,飞快地追爷爷去了。
这情形,分明不太想吃啊。不是很美味吗?边想边咬了一口,齁甜,齁得喉咙生痰。儿子说,就是白砂糖,你以为呢。
怕米宝再要,我没敢吃完。米宝开着车门等我。我说:这个太甜了,太不健康了,我们不吃了吧?
不吃了,扔垃圾桶。米宝倒是出乎我意料地痛快。
我去找垃圾桶。米宝急不可待地叫我:奶奶等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甜蜜的云朵,甜蜜的陷阱。米宝三岁以前,宝儿妈都不让她吃游离糖,个中道理,除了会造成龋齿,还会引起偏食和肥胖,影响眼球壁发育,增加近视的几率。可她个儿长高些,主意也就多了些,脾气更是拗了些。奶奶心软,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
又想起童年那个洋洋得意的孩子。虽说近水楼台,大约也不可以老吃,毕竟赚钱最重要,那个年月的每个家庭都要通过各种途径挣散碎银子养家糊口。那孩子曾经让我羡慕了整个童年,之后的人生偶尔想起,都有些意难平。直到我上了高中,还是觉得糖美味无比。我跟姐说,等我挣钱了,要把水果糖、软糖、花生糖、酒心糖吃个够。我的“追求”没有得到姐的回应,相反她很鄙夷地暼我一眼,大约觉得我的人生追求浅薄得可怜。
米宝不知啥时候把糖果盒打开了,拿了一颗水果味的糖果让奶奶帮忙:奶奶撕开。
奶奶都教给你了,你自己撕吧?
多米还小,手没有力气。
奶奶笑:好吧,米宝没力气,奶奶帮你。
糖果放了很久了,所有人都对它们熟视无睹。爱吃糖果的小女孩变成了老奶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心心念念糖果的美味,甚至有些抗拒。再看看虽然奔六的路程已经过半,但是牙齿亦然坚固,眼睛也不老花,身体虽然也有横向发展,但总算没有失控。眼睛不花,近视也很轻微。想想自己读书时对眼睛的各种虐待,躺着看书,光线昏暗的环境里看书,长时间看书不休息,眼睛却对我如此善待,便想,没准儿和小时候吃不到糖有关系。有失有得,此言当真不虚。个中玄机,让人生畏,让人敬畏,也给人安慰。
奶奶,我想吃糖啵(果)。
奶奶,我想吃水啵(果)。
奶奶,我想吃蛋糕。
奶奶,我想吃溶豆。
奶奶,我想吃彩蛋。
奶奶叹口气:都是甜品,这可如何是好啊。回想自己几十年对糖果病态的喜爱,又想,心理上的需求,也许越压制越容易反弹,有保留地满足她,或许是个明智之举。就比如那个棉花糖,米宝一次次地要求,一次次地被拒,小丫头还是锲而不舍。等尝过了知道不是看上去那般美妙,这一页才算翻篇儿。但愿甜蜜的童年、得到有限满足的童年能够带给她一个淡然从容的人生——因为得到过,所以不好奇;因为不好奇,所以无所谓;因为无所谓,所以少伤害。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