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户户养鹅。
我家里养两只灰鹅,一公一母。母鹅每年有个下蛋期,有时下五六只,有时下八九只。母鹅抱蛋,孵出小鹅,养成肉鹅出卖,作为家庭一笔经济收入。
放鹅是老人、小孩的任务。
那时,屋后有一片桉树林,地上长满密密麻麻的巴筋草,紧贴地面,叶儿宽阔、青翠,汁液丰富,尤其雨后,草叶鲜嫩,鹅喜欢食。鹅嘴上下有啮状喙,如两片利锯,利落收割草叶,直住肚里吞。每天将鹅赶到桉树林,放任自由,不用看管。老人围坐一起,补衣服、纳鞋、拉家常;小孩在树下打仗、摔跤、互相追逐、嬉戏,满山奔跑。
鹅食饱了草,胀得连脖子都粗如手臂。公鹅好斗,碰到一起,如仇人狭路相逢,分外眼红,“咯咯咯”发出高频率的挑衅声,扇动双翅,抖动粗长的脖子,张开齿状喙的嘴巴,离弦之箭一般冲向对方,互相撕咬,羽毛纷飞,狼狈不堪。小孩们喜欢观看公鹅打架,站在一旁,助威呐喊,手舞足蹈,火上浇油。老人们每每看到公鹅残酷打斗,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急急奔过去,一手抓住其中一只鹅的脖子,愤愤然地掼向远处,嘴里怒骂一句:“食饱胀,就惹是生非。”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遇到一件幸运的事。一天放鹅,玩打仗游戏,在一个偏僻的草窝,捡到一只鹅蛋,兴奋拿回家交给母亲。按不成文的规矩,确定不了是谁家的母鹅下的,谁捡到归谁。我想到晚上可以吃上韭菜炒鹅蛋,满心欢喜,嘴角流口水。
邻居见面,恭喜母亲。
母亲没有占有的念头,在一个笸箩上放上稻草,小心翼翼将鹅蛋放进稻草里,防止打烂,善意地说:“一只蛋,一只鹅,养大了,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能确定谁家的鹅下的,归还谁。”
掌灯时分,有三户人家先后急急找上门,都提着一只铺着稻草的竹箩,软绵绵的稻草窝,躺着一只雪白的鹅蛋,证据确凿地说鹅蛋是自家的鹅下的。鹅在产蛋期,一般隔一天下一只蛋,三户人家,用蛋证明自家的鹅处于产蛋期。
母亲头脑隐隐作痛,想不到一个善心,换来一道伦理难题、一件烦心之事。满脸沧桑,自诩食盐比我食米还多的母亲,脸色憋得通红,眼神发直,急得在院子团团打转。时尔盯着三户人家,时尔看着笸箩里雪白的鹅蛋,一筹莫展。同村之人,同饮一井之水,乡里乡亲,朝见口,晚见面,低头不见,抬头见,给了一家,得罪两家。三户人家都不能得罪。鹅蛋又不写着姓名,神仙也难断定是谁家的。
“按老规矩,难断定,鹅蛋就归你家所有。”三户人家见母亲十分为难的样子,都表示不要鹅蛋了。
“鹅蛋肯定是你们三户人家的,让我再想想办法。”母亲捏着冒汗的额头。
三户人家离开后,母亲求助地问我:“小兔崽子,你读二年级了,肚里有墨水,怎样处理?”
我扮个鬼脸说:“娘亲,与其烦心,不如美心,圆满的解决办法,就是割一把韭菜回来,一起煎食了。”
我心里不爽,同龄的伙伴,都在村里柴垛、柴房、牛栏捡过鸡蛋,河边塘边的草丛捡过鸭蛋,谁捡归谁,不成文的规矩。我十年不鸣,一鸣惊人,人生第一次捡了个鹅蛋,不但出出风头,还解解嘴馋,莫明其妙要归还,自然有气。
母亲安慰地拍拍我的肩:“非礼莫取,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母亲当晚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居然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此时,家里的母鹅刚好抱蛋,捡拾的鹅蛋,谁也不给,蛋壳用黑水画个记号,让自家的母鹅一起抱,将来孵出的小鹅,像那家的母鹅,就归那家。
三户人家一听母亲的点子,觉得是个好办法,一致同意。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天生会打洞。三户人家的母鹅,一家是灰毛,一家是白毛,一家是狮头鹅,没有相同。一个月后,鹅蛋孵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白鹅,母亲归还了白鹅那户人家。
母亲将此事视为一生所做最自豪之事。
母亲一生喜欢看乡间的木偶戏,尤爱看《三国演义》《草船借箭》《空城计》,等故事滚瓜烂熟,母亲心中的星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一件复杂的烦心事,被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轻松破解,可能得益于此类故事的滋润。
归还鹅蛋之事,我心里的怨气早消了,折服母亲的做法。日后谈起,我戏谑叫她女诸葛亮,她皱纹纵横的脸上笑笑,一副照单全收的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