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李贺有一首诗写江南,写得非常优美。这首诗名为《江南弄》,是一首乐府诗。李贺的诗作,多为古体诗,乐府诗,较少近体诗,这一点与李白相近。
《江南弄》诗曰:“江中绿雾起凉波,天上叠巘红嵯峨。水风浦云生老竹,渚暝蒲帆如一幅。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贴寒玉。”
唐人写江南之美的作品枚不胜举,但李贺这首诗却别具其美。他写了江南水边傍晚的美景,凉波绿雾,晚霞叠巘,渔帆山渚,吴歌越吟,寒玉般的月儿在江雾中升起。就在这沉吟如诗如画之境,有人畅饮美酒,“鲈鱼千头酒白斛”,这位小李“诗鬼”的酒量酒风直追老李“诗仙”啊。此诗前四句描写江南景物的美好,后四句描述江南人在山清水秀的环境中饮酒歌吟的畅适。在他笔下,江南暮色,清新明丽,美景醉人,秀色可餐,表现出诗人对美好山水的热爱之情。
李贺的生命历程很短,仅仅27岁,有“诗鬼”之称。他是唐宗室后裔,但距皇族嫡系已有些远了。李贺家居唐代河南福昌昌谷(今洛阳宜阳县),世称李昌谷,有《昌谷集》。世人习将他与李白、李商隐称为唐代三李。李贺年少时就多受挫折,长期抑郁感伤,焦思苦吟,这种生活方式造成他的身体衰弱。元和八年(813年)因病辞去奉礼郎回昌谷,南游了一趟,又北上三年,27岁英年早逝。留下二百多首诗存世。李贺的诗近乎超然、十分浪漫,仿佛神助之笔,信手拈来即是诗。早年曾读李贺《箜篌引》,觉得他精通音律想,光怪陆离、淋漓尽致的箜篌,哀婉清澈,充满遐想。一句“江娥啼竹素女愁”,仿佛把人也带入舜帝崩驾、江娥泪竹的场景。爱多深,情多切,这首诗唯美而有点凄婉,其实李贺的身世不也如《箜篌引》一般不如意吗?从这首诗可窥见李贺诗受汉魏六朝的影响,一曲江娥啼竹,李凭箜篌,让人记住李贺几千年。此诗与王昌龄《箜篌引》、曹植《箜篌引》一样出名,可看出李贺受魏晋风骨曹植的影响很大。
读过钱锺书的《谈艺录》,书中也提到"李长吉诗",占了很长篇幅,可见钱先生对李贺的诗研究颇深。《谈艺录》谈李贺共有八个章节,分别是:李长吉诗、长吉诗境、长吉字法、长吉曲喻、长吉啼泣字(心与境)、长吉用代字、长吉与杜韩、长吉年命之嗟(义和抶马)。钱先生认为“自‘风樯阵马’到‘牛鬼蛇神′数语,李贺的诗境无溢美之词”。正如杜枚给《李贺集序》“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如此排比,有时也相互矛盾。钱先生认为“迢迢”、“盎盎”、“明洁”从次序先后是有一些不搭与自相矛盾。这些排比也是李诗的要义,李诗的浪漫之辞,后人有评,李贺的诗辞多于理,稍微稚嫩了一些。若能历练久些,可能李贺的诗会更加老道、增彩。只是李贺英年早逝,没能延续他的才华。
《江南弄》最早见于南北朝。在此以前,南方民间盛行吴声西曲。西曲是长江中部、汉水流域一带民间乐曲,吴声就是吴歌。而吴歌西曲所咏多为儿女情长之事,因为受到民间风味的影响,作品大体不会脱离原有民间歌辞的内容,文人更多的是从创作上促使吴歌西曲更加精美化。《古今乐录》曰:“梁天监十一年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又沈约作四曲……亦谓之《江南弄》云。”从梁武帝与沈约的作品中看,《采莲曲》写“游戏五湖”,《采菱曲》绘“江南稚女”,《赵瑟曲》为“邯郸奇弄”,尽管文辞已经远非一般民间俗曲,但从内容上说还是围绕了来自民间的传统。李白也写过《子夜歌》,属乐府的吴声曲辞,分为“春歌”、“夏歌”、“秋歌”、“冬歌”。《唐书·乐志》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因起于吴地,所以又名《子夜吴歌》。在梁武帝萧衍的时代,吴声西曲逐渐在文人的参与下,变成了乐府辞曲,例如《江南弄》,有七曲组成:《江南曲》《龙笛曲》《采莲曲》《凤笙曲》《采菱曲》《游女曲》《朝云曲》,属乐府清商曲辞。李贺写《江南弄》,与李白写《子夜歌》一样,都是唐人对前代乐府古曲的继承和发扬。
李贺还有一首《江南曲》:“汀洲白蘋草,柳恽乘马归。江头樝树香,岸上蝴蝶飞。酒杯箬叶露,玉轸蜀桐虚。朱楼通水陌,沙暖一双鱼。”这首诗是李贺《追和柳恽》的和诗。柳恽是梁朝开国功臣,做过吴兴太守。清人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说:按《梁书》:柳恽字文畅,河东解人也。立行贞素,以贵公子早有令名。少工篇什,仕至吴兴太守,尝体《江南曲》云:“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不道新相知,只言行路远。”《江南曲》是《江南弄》之一种,李贺为何要追和这位前几朝太守,我以为他是在南游途中路过吴兴,触景生情而作。
对于李贺有没有到过江南,历来不很确定。钱仲联教授在《李贺年谱会笺》中认为:元和二年丁亥(807),贺似曾有东南之行,往返经和州、江宁、嘉兴、钱塘、会稽、翁州等地,留下很多诗。据此,李贺的这首《江南曲》应该就是写于这次游程中。李贺还有一首《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苏小小墓现在是杭州西湖边的景观,但据李绅在《真娘墓》诗序中所言:“嘉兴县前有吴妓人苏小小墓,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想必,李贺当时是慕名到过苏小小墓的。
李贺在《春昼》诗中说:“朱城报春更漏转,光风催兰吹小殿。草细堪梳,柳长如线。卷衣秦帝,扫粉赵燕。日含画幕,蜂上罗荐。平阳花坞,河阳花县。越妇支机,吴蚕作茧。菱汀系带,荷塘倚扇。江南有情,塞北无恨。”朱城,是指宫城。平阳和河阳,都是古代北部城市,也是边塞要地,李贺生命的最后数年,就在北部驻军当幕府。这首诗大概作于其时。其思绪忽南忽北。北方是他几次任职之所,南方是他偶尔旅行之处。而“江南有情,塞北无恨”大约是此时的心理,在北方仕途不利,也无所谓了,心中还留着多情的江南呢!
我们今天能读到李贺的诗,幸亏故友沈述师有心帮李贺保存下来,他连夜把亡友的诗稿编辑成册,送与杜牧,其急切心情从杜牧的《李贺集序》可见一斑。《序》中开始“半夜时,舍外有疾呼传缄书者……必有异,亟取火来,及发之……”。李贺无妻室儿女,去世后相隔15年,好友才想到为他的诗合编写序。沈法师与杜牧的叙述中“贺复无家室子弟得以给养䘏问,常恨想想其人。”他急切托杜牧写序,其实杜牧与李贺从未谋面,也无任何交集,所以杜牧免乎其难,再三推辞。在《李贺集序》可见杜牧忐忑不安的心境。鲁迅说过写序要知故人的生平过往,人物性格与情绪。显然杜牧也深谙其理。
李贺的诗大多遗失。1978年版《唐诗选》中记载李贺存世二百四十一首。杜牧《李贺集序》文中“共四编,凡千首。”遗失甚多。可惜了!春天遐思,闲读李贺。聊以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