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轮子单调地轧着道轨的接缝儿,像没牙老太太哼的催眠曲,把旅客都催入了梦乡。硬卧车厢下铺的黄刚却咋也睡不着,侧耳往上一听,上铺的小杨早就打起了呼噜。“还是太年轻了,不懂啊……”他轻轻叹了口气。
三天前他带着书记员小杨奔赴鸡西,异地开庭审理了一个离婚案子。原被告原来都居住在法院的管辖区内,因为劳燕分飞,才回到了鸡西老家。原告,那个二十五岁的孩子妈妈,请求判令由被告抚养婚生女儿的诉讼请求,让他这个刚有了孙子的老法官,一直心潮涌动,意波难平。被告怀里的小女孩儿,在爸爸怀里挣扎着,朝着坐在对面的原告,伸着小手:“妈妈,妈妈,抱抱,抱抱。”小女孩的哭声嘶哑,小脸儿像画了地图,这个三岁的小女孩一直都在他眼前晃动着,她的哭声也一直在耳边回响。
车过牡丹江,天已经大亮了,一直空着的中铺,等来了一个时髦的靓妹。小杨从上铺下来了,
“黄审判,颠簸半宿了,你不饿呀,我去餐车看看买点儿啥回来!”小杨刚侧着身走了几步,列车冷不丁骤然减速,他一个踉跄撞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中年女人肩膀,女人下意识一把抓住旁边上下铺的短梯:“你发神经啊,挺大个眼珠子喘气儿用啊!”
“对不起,对不起,火车突然减速没防备。”小杨一个劲儿地道歉。
“吃灯草灰了,说得倒轻巧,我这手脖子要是伤了,你得给我吃不了兜着走!”女人不依不饶。
“这位女同志,请你冷静一下:”坐在车窗边凳上的黄刚起身走过来,可就在与女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却愣住了。
“你是……”两人几乎同时说了同一个词儿:“你是黄大哥!”
“你是弟妹!”都认出了对方。
年轻时的黄刚,跟女人的丈夫是一块儿入厂的师兄弟儿,是大他几岁的师兄。师弟后来调去运输公司,干了跑长途的卡车司机,结果熬不住孤灯的女人,红杏出墙,结婚三年就提出了离婚。红事灰事,这两件人生大事,他都是见证人。可有一点,也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女方,哦,就是眼前的这位,说啥也不肯要她亲生亲养的,才两周岁的男孩儿!
“弟妹,看你是时光已逝,风韵犹存哪!”
“大伯子开兄弟媳妇儿的玩笑,你真是进步啦!瞧这架势,你俩是一块儿的?”女人瞟了一眼小杨。
“哦,他是我们民事庭的书记员。”
“哎呀,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二十年没见,进了法院都成老法官了!”
俩老相识热聊,靓妹却一直都在铺上旁听,尤其是当提到“法官”二字,眼睛好像也冒出了光。
“他,他还好吗?”女人有一点儿吭哧,
“你是说我师弟?”女人点点头。
“他不在了……”黄刚的声音一下子降了八度,像被什么塞住了喉咙,“前些年他跑承德拉钢材,盘山道遇上车祸,车翻下了悬崖,人当时就不行了!”
女人一惊,“啊!好人不长寿啊!”神色瞬间也黯淡下来。
“你是说我师弟好?可你当时为啥非要离婚,还为啥坚决不要孩子!我一直都忘不了你说的那句话,我拖着个油瓶还怎么嫁人!当时就觉得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了,整个心都凉透了!”黄刚有点儿激动了,“你知道没妈的孩子有多可怜吗?他爸得上班儿跑长途,两头不着家,就扔给了自己的老妈,可他老妈那年都快八十了!结果长到十几岁,奶奶管不了,让社会上的坏孩子拐进了劳教所,奶奶眼睁睁见孙子被带上警车,当时就一头扎在地上。孙子眼瞅着,戴着手铐跪在车门口哭!都九十来岁啦,老太太可怜哪,儿子去了,孙子又进了笆篱子,再也起不来炕,两手伸着在空中来回地抓,叫着孙子小名儿,没几天就走了,连眼睛都没闭上!”
女人痛悔地嗫嚅着,“是我对不起他们,我造了孽呀!”眼泪顿时失去了控制,话也哽咽了,
“黄大哥,你说我当时咋就鬼迷心窍了!一心一意想着个人的福,做着自己的梦,跟扑拉蛾子似的,不管不顾地往火上扑……结果,热得快,凉得也快,跟后来的那个还没到一年也离了!”
“那你没回去找过你儿子?”黄刚问。
“找了好几次啊,他都不见我,去年那一回,我守了两天才在门口堵住了他,可他说,他没有妈。恨我不该把他生出来,有娘生,没娘教!小时候没有,将来更不会有!我,我真是有地缝都想钻进去呀!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走错了这一步,抛弃了孩子,离开了你师弟,再也回不去了!”女人泪如雨下。
不知什么时候,中铺的靓妹下来了,坐在女人身边,默默地递上了一张带着茉莉花香味儿的面巾纸。弱弱地问了黄刚一句:“大叔,要是状子已经递到法院,还能不能再改?”
“可以,只要案子审结之前,当事人都可以变更,甚至撤回自己的诉讼请求。”黄刚认真地解释着。
“姑娘,怎么,你不是也要离婚吧?”女人侧过脸看着她,声音有点儿急。
靓妹低下头没有吱声,可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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