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祁老街原名迎龙街,一百年前曾是玉祁镇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在迎龙街的东头,有一条幽长昏暗的旧巷。这墙皮斑驳、满是青苔的旧巷深处,住着个家喻户晓的傻子叫李勋。
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常年上身军大衣下身红裤衩的傻子,每天都会出现在玉祁酒厂西边的十字路口,在几棵老槐下面转悠。
他看到认识的男人,就喊一声:“阿胡乱!”这是他特殊的打招呼方式。有的人毫不理会继续赶路,有的人则像受了侮辱般,轻则破口大骂,重则报以老拳。如果遇到的是前者,傻子的脸上就会如同阿Q占了便宜般洋洋得意。如果遇到的是后者,傻子就像个犰狳一样缩成一团。
他有花痴症,时不时看到年轻漂亮的女性就咧嘴傻笑,喉咙深处发出荷荷声,哈喇子能流到下巴颌上。
他兴奋起来会追着女人跑,但他是个瘸子,连头猪都撵不上。
他偶尔也会吓吓经过的小孩子,但从来不吓我。我们两个认识,他和我二舅是老战友。
二舅和李勋傻子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同天入伍的兵。
李勋在入伍的当天爱上了为他戴胸花的姑娘。
姑娘叫吴四妹,有着沉鱼落雁般的美貌。经由村里推荐,她被安排到乡里参加送新兵的仪式。这在六十年代是属于很光荣的一件事,只有根红苗正的女孩才有资格被推荐。出于礼貌,她边给李勋戴花,边对李勋说了些温柔的祝福。在她看来,不过是在尽职地完成上级交待的任务。来之前村支书说了,如果表现出色,回到村里可以多记一两个工分。
但在性格内向的李勋眼里,这位漂亮姑娘对他必定是一见钟情了。于是体内的荷尔蒙如沸腾的岩浆般四散开来,使他浑身发热,脑袋发胀,双眼直勾勾地盯住吴四妹。他很想说一些溢美之词,偏偏一句也说不上来,急得嘴里荷荷地乱叫,双手指天抢地,一顿胡乱比划,把吴四妹吓得花容失色。接兵的军官看到这个新兵太不成体统,皱着眉头走过来一把将他推上了军车。殊不知这正是李勋的第一次发花痴。
进了新兵连,李勋的精神一直处在恍惚的状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连续几门基本考核都没能通过,部队准备通知玉祁的人武装部来领人。在这当口,作为老乡又分在同一个班的二舅挺身而出,向班长自告奋勇,愿意发扬“传帮带”精神来帮助李勋共同进步。二舅高中毕业,根红苗正,身体素质又好。班长有意让他带着李勋,但又怕耽误了他的个人发展,所以未置可否。二舅这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此除了睡觉以外的休息时间几乎都放弃了。经班长默许,二舅在每天熄灯后带着李勋上练兵场进行夜间加训。李勋在这段时间里也挺争气,一声不吭地紧跟二舅的步伐摸爬滚打。三个月后,李勋和我二舅同时通过了考核,成为了合格的解放军战士。
新兵连的生活结束之后,他俩一起被分到了白山黑水间的第79军驻地。次年冬天,二舅凭借优异的表现入了党,并因为从冰河里营救群众,而被破格提升为班长。为了照顾李勋这个特殊的老乡,二舅向上级要求把他安排在自己班里。上级原本就为这个兵犯着头痛,马上批准了二舅的请求。
一晃两年过去了,李勋的情况时好时坏。驻地医院始终未能治好李勋的花痴病,他看到和吴四妹相似的女孩子仍然会兴奋得身不由己。第三年的春天,他又在驻地犯起浑来,手舞足蹈地尾随军官的女眷,被执勤战士扭送到了团部。不久,一纸提前退伍的军令把他赶回了玉祁老家。
2003年7月的一个凌晨,二舅沈剑秋因病去世。
二舅是优秀共产党员、退伍老战士,为人古道热肠,而且心地非常善良,在乡里有口皆碑。他的战友们自发组织起来,在他家门口召开了追悼会。本以为追悼会的规模不会太大,但许多闻讯赶来的群众,竟然把周家岭的打谷场挤了个水泄不通。众多吊唁者送来的花圈,在二舅家门前汇成了一片白色的花海。而其中最大最显眼的花圈,则是李勋傻子送来的。
我小时候寄养在二舅家里约十年,二舅对我视若己出。出殡前的那个晚上,我守在灵柩旁一夜未曾合眼。晨鸡的报晓声中,当李勋傻子扛着花圈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草绿色军帽上的红五星在晨辉中闪闪发光。平日里山羊般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看起来好像要去天安门参加阅兵。
李勋傻子花了一笔对他来说数目很大、又来历不明的钱,为二舅置办了一个巨大的花圈。然后扛着这个沉重的祭品,拖着残疾的右腿,一瘸一拐从迎龙街走到了周家岭。他看起来累坏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帮他把沉甸甸的花圈从肩上卸下,靠在了墙根上。他感激地拍拍我的肩膀,并朝披麻戴孝的舅妈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了二舅的遗像前。已经在场的军乐队看到李勋一身军人打扮,开始吹奏低沉悲凉的《送战友》。曲子仅仅起了个头,我就看到李勋的眼眶红了。他平时佝偻的腰身绷得像哨所旁的白杨一样直,面部表情非常严肃。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兵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并拢双腿,抬头挺胸,将右手举到帽檐平齐,向二舅的遗像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后的军礼。
李勋一动不动地举着右手,泪水簌簌地落到水泥地上,他久久地注视着二舅的遗像,显然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这个敬礼的手势,保持了足有一刻钟才缓缓放下。他嘶哑着喉咙对二舅妈说:“嫂子,我来看老班长了,老班长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没了呢?”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二舅的灵位前,砰砰的磕起头来。当我用尽全力把他拉起的时候,额头已经鼓了一个大包。
葬礼结束之后,李勋又恢复了原来那个傻样。他仍然穿着军大衣红裤衩,在古老破旧的迎龙街上流着口水追逐女人。男人们已经不屑于攻击这个老傻子,被惹火时也只是臭骂几句。老傻子的脸上添了许多皱纹,反应也愈加迟钝了。几个特别顽皮的孩子已经知晓他的外强中干,经过时会伸脚钩住他的瘸腿让他摔上一跤,然后嘻嘻哈哈的跑开。他挣扎着爬起来要花上好大一会,看起来身体非常虚弱。偶尔遇见我时,他混浊的眼神会变得清亮起来,然后朝我点点头,像看见老朋友一般咧开嘴笑了。
二舅去世了五年以后,李勋在他那四面漏风的老房子里一病不起。在他病危的那段时间里,我曾去看过他几次。他总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面朝着墙壁,有气无力地哼着一首歌,依稀还能听出:“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
凛冽的寒风中,李勋傻子死了。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被风吹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