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总是做梦梦见水,各种各样的大水。这么多年,很恐惧。但是生活就是这样子,不因为你恐惧了就后退了。依旧是做梦,有颜色,深蓝的底色居多。那些水和水边别的东西,都是不开心的样子。醒来之后,我心里默默念叨:又来了。我携带着至少两个截然不同的我在世上行走,一个阳光灿烂乐观开朗,一个内心极度深寒,布满幽暗的事物。
我是害怕孤独的。按照常理来说,害怕孤独你就去融入人群嘛,不行,融不进去。一边孤独一边与周遭格格不入,不是被别人排挤,实在是自身有太多的芒刺。一个人群里的异类,或许一辈子都不被身边人觉察。有了女儿以后好很多,终于有了一个不离不弃的伴儿。遗憾的是我从来不知道合格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确定我是否合格。我只是在做,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以为她需要的。她体质随我,不太好,每逢她生病,我便自责反思。以为我对不起她,我怀孕时总是充满委屈,总是哭。眼泪是毒素,是会影响胎儿的。当时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是哭。
哭和笑一样,没办法自控。
我把理科超级烂遗传给了她。这还不够,我又把五音不全遗传给了她。她被数学老师排斥,她唱歌跑调,我就会想如果当年怎样怎样会怎样。我非要让她参加高考,她高三就病了。反流性食管炎,每天嘴里都是苦水。她不和我说,忍着。有一天半夜她同学打电话说阿姨过来看看小曦吧。我哭了一路,看见她从教室出来被同学搀扶着,瘦得脖子精细老长。她说妈妈我怕自己考不好你在同事面前没面子,我说没事儿的,你考不上大学卖烤地瓜也比别人烤得好吃。
她个子高长得俊,追她的人很多。这一点也随我,我感觉我这一生都不缺乏追求者。她很传统,而我骨子里充满了不安分。她到了大学就恋爱了,稍纵即逝的爱恋也有三五次。我不去干涉她,随她。然后她就开始了一段长达五年的恋爱,直到结婚。
她谈恋爱我担心她未婚先孕,她结婚了我担心她生不出孩子。从我姥姥到我妈妈再到我,怀孕这件事总是不太容易。我姥姥生了舅舅和我妈妈,两个孩子间隔二十多年。我妈妈二十岁来月事,第一次婚姻因为被怀疑不会生养离异了。我在生女儿之前没断了喝中药,怀孕时死去活来地吐,去医院想做掉。医生说你可考虑好了这一胎要是做掉了,怕是以后再难怀孕了。我妈妈拉着我的手哭,我也哭。孕吐直到她出生那天晚上都没停止。
提心吊胆等到她怀孕,等着她昏天黑地难受。上天可怜我,她一切都正常。不挑食不孕吐,我开心得要跳起来。她怀孕期间一样去做工作,外人根本看不出。那时她做药品推销,在默沙东做糖尿病用药。七个月时还去上海出差,等到生产因为头生子没经验不知道如何用力,面部毛细血管破裂,红血丝弥漫让整张脸看起来红得像醉了酒。当爹的哭了,边哭边抽噎。我没哭,强忍着哽咽笑着对她说我闺女真伟大。
她住的房子只是交了首付,需要自己还贷款。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有压力,也有愁绪也有排解不开的东西。她坐月子的时候有一天耍脾气发火,又哭又闹的,好在我对产后抑郁这一块已经事先做了了解。各种安慰哄着捧着,竭尽一个当妈的所能。饭菜咸了淡了要是我做的她就给我脸色,我马上重新做。要是婆婆做的,她一声不吭一口不吃。
她坐月子,我闲了就去窗边站着,给她讲开心的事情,对她做各种允诺。逗她笑,都生孩子了,我像是重新又带一遍襁褓里的女儿。
闲下来不断地搜索各种关于产后的护理和心理抚慰。当全家都俯下去看孩子,我的心为女儿揪着扯着。
二
当事物由量变导致质变的那一天,我几乎崩溃。孩子不到三岁,某一天我们家庭聚会,光线明亮地打在她的头发上,我发现她的耳朵边上有一块皮肤白得异常。上前细看拨拉开头发再看,叫来妹子一起看。第二天我们就去医院挂了专家号,结果很快出来了是黑色素缺失症,也就是白癜风。我想起身边同事和邻居,也有身体某一处发白的,我从没在意过。有的在手腕子有的在胳膊肘,或者指甲盖边上,不等。我情绪有着翻江倒海的崩溃,但我没有表现出分毫。说庆幸咱们发现得早,一切都来得及。她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我俩的平静如今想起来是多么异常啊。她怕我担心我怕她难过,就这么把情绪的浪涛硬是压住了。
生活习惯的改变往往就是某个意外事件的来临。煮粥焖米饭炒菜,我会刻意预备好富含黑色素的食材。在我眼里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个特别的群体,我不自觉地留意着偶尔碰到的身体某个部位生有白色斑块的,总想多看几眼想着能上前说几句话才好呢。门口小超市女老板膝盖内侧有一块儿,她和我说三十多年了几乎没变过。超市有好几家,我专门去她家。
医生建议她剪短发,我担心她心里不快乐,一起去剪。不住地夸短发好看。我去置办运动服,平底鞋。那年我五十二岁,穿爱步橄榄跟儿的靴子,胖的时候一百三十斤。
我想神灵在暗示,她的身体和心灵都需要呵护和抚慰。我处在一个米字路口,人群纷繁车流不息,没人知道一个徘徊的人在面临什么。悬崖峭壁深渊万丈,绝了后路的人只能把自己摔下去。
百样病痛千重理由,每一个理由纵横交错中情绪都占据很大一部分。我告诫自己为了女儿你没理由有丝毫懈怠,要打起精神来去战斗。一个有三十六年教龄的人,最擅长的事应该是赞美。赞美落在心尖尖上是多么舒坦的一件事啊,女儿做饭我夸女儿,穿衣我也夸。她即使拍个抖音发个段子,我也不忘用心地去赞美几句。她从来也没发觉来自她亲娘的赞美有那么刻意,或许我呈现出来语言神态都是真诚的,莫非我是戏精?
奇怪的是,当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生病,真就哪儿哪儿都不痛不痒了。先前是脚后跟疼脖梗子疼,胸口闷后背不舒服,浑身好受的地方少。女儿闲下来我就让她按摩,练就了她一双手有一股子狠劲儿。现在我给她按摩,她不让,说妈你快好好歇歇吧。我有个长期按摩的宋大夫,按摩在我这里比做加油,能更好地冲锋陷阵打胜仗。钱这东西你不用在这就用在那儿,我体会到了钱用在自己身上才是真的物尽其用。
遗憾的是我挣钱真能用自己身上的不多。有时就去当当网买书,真是喜欢啊,买回来摩挲去,放枕头边读不读都开心。我诱骗女儿让她读书,读书给钱的那种,从《红楼梦》开始。十天半拉月过去了,我问读得怎样了,她说妈妈我读不下去,刚读三两页就困睁不开眼。我让她去当当挑书,她挑的是安妮宝贝和郭敬明。
我俩看电影,我让她写观后感,她说妈妈我都成家了,你怎么还给我留作业啊,有个当老师的妈妈好痛苦啊。再邀请她看电影,她问有作业没,我说了没有她才去。
三
里尔克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不挺住随时随地就覆没,人活着往往就是靠一根线提着。我这人也没多大出息,女儿就是那根线。老公迷抗日神剧,我说要是生在那个年代,用我孩子要挟我可能挺不住。我是最普通的母亲,我妈妈我是,我女儿也是。
世代繁衍生息不就是靠着母亲在支撑嘛。我给女儿买她喜欢的食物,她自己吃不了几口,一个娃的时候让娃先吃,还要给那个娃她爹留点。我抱怨她对亲娘的忽视,她说妈妈等我有钱了带你买花裙子。这些年都是我给她买一条一条又一条,她有钱了也用到不了我这里。东一屁西一屁,都沾吧到了也光溜溜了。我给自己解心宽,又不缺钱别攀扯着孩子。
我带她去参加一次朗诵比赛,她穿一条绿色波波点的裙子,第六感告诉我这孩子不对劲。眼神不那么有光泽,皮肤也感觉发锈,汗毛孔都扎煞着。我问她月经多久没来了,她说妈妈我可能怀孕了。我被这消息击打得后脑勺发木。
她的确很不容易。带着病怀了二胎去北京检查,医生说你别多想,兴许这一胎给你带来好运气,母体在怀孕的时候免疫力是强壮的。作为医生我们不建议你拿掉孩子,况且你的病不在遗传因素里边。一有空闲就陪她逛街溜达,二胎生了男娃之后我老公开心得不得了。许是独生女家庭缺少抚育男娃的经历,女儿算是弥补上了。
娃儿风一样地长,女儿她也在一点点变化。体重的变化最为明显,她把减肥挂嘴边上,我想的是不要她缺乏营养,烦忧她免疫力下降。她说没生孩子前一百斤,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谁没有一百斤的时候啊。她说妈妈你就是我减肥路上的绊脚石,我说只要我闺女身体健康,我当一块石头没啥。
黑米黑豆黑木耳,乌梅桑葚黑扁豆,还有不少。遇见了就会买回来,去买糖葫芦也要刻意要一串黑枣的。春暖的时候挖土做菜畦,幽暗的泥土,我也想让她把脚丫子手肘伸进去,只是想。天空阴郁得能滴下水珠子的时候,我仰着头望,以为那幽暗的乌云也是好的,我要陪着她振翅高飞,是不是回转头就一切都好了啊。只是想。
我甚至在做饭的时候能走火入魔,煎饺子能煎到过火,比焦黄还要大一点。她说妈妈火大了,我说火大了好,姥爷还专门吃糊巴嘎嘎呢。我偶尔也会惊觉,自己像个精神病患者,有强迫症倾向。我在生活里总能一眼发现她这种症状的人,然后凑过去装作不经意地聊上几句。
我朋友秋菊手关节处有白斑,她常戴手套但我后来还是发现了。刚好她扭伤了脚踝骨,我买了很多吃食去看她。她说这个病怕外伤,她说有一回擦玻璃把手划破了,好了以后就是一块白。我多么怕她也有外伤啊,但是她有一回切了手,她和我说妈妈这回可严重了像是露了骨头呢。我感觉全身神经都绷紧了,手脚冰凉吓得浑身哆嗦,我恨不得能替代她。可是我明明知道命运早就事先安排好了每个人应得的苦难和挫败,只是我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四
世界请善待我的孩子。我一边祈愿一边反思,在我们独一无二的生活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太阳。愿她有照亮自己的能力,做自己的花朵。
我是向日葵还是小雏菊没什么区别。至于怎么晃动金光的花头,怎么照耀自己和他人,都是无需被旁人干涉和体会的。哪有感同身受,都是隔靴搔痒罢了。我是一朵墨菊最好,开在她的近旁,最好化成墨菊的汪洋,滋养她将她脱失的色素找寻回来。我是一颗黑芝麻也好,节节攀升开花结籽,我给做芝麻丸,闪亮的锡箔纸一丸一丸地包好,哄着她吃。
我恨自己能做得太少,也恨自己能力太微薄。唯有心怀善念,愿荫蔽于她。
女儿去医院生老三的时候,把老大老二给我送来了。这俩家伙满嘴都是陌生的词语,老二说妈妈见红了去医院生弟弟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设想着各种好的孬的结局,然后被惊吓得打机灵。睡是不能睡了,她俩各种折腾后来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凌晨四点多吧,给我发了图片说六斤八两母子平安。我忽然哭了起来,在那个无人可诉说的夜晚,我起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推开窗子,天边刚见一点红晕。两个小机灵鬼像是知道了什么,叽里咕噜地也爬起来,问弟弟生出来了没,我说生出来了。打开手机给她们看,两个人争抢着划拉手机,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点评弟弟的长相。他怎么这么小,他的眼睛怎么闭着呢,他的小手好细啊。我抹去了眼角的泪痕,给女儿转了一万块钱,附言亲爱的丫头辛苦了。
三个娃在一起玩儿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就会产生幻觉,记忆里的童年时光重又回来。像一张张黑白照片那样,带着尘埃带着卷曲的边角,在眼前晃啊晃。我有些自责,我因为自身的问题,失去了生二胎的机会,后来也没机会了。我转入正式编制之后,每月的工资栏里有一项独生子女补贴18元。
我忽略了女儿的孤独,她童年的缺失我要承担一半的责任。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恐慌一个披星戴月工作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该如何活着。我还能想起来她童年的小伙伴们,不知为啥好几个都是智力有缺陷的。丽佳铁男大国建,她愿意做游戏里的主宰,一手遮天说打狗就打狗说撵鸡就撵鸡,没人反驳她。
五
女儿问我妈妈你为啥不给我生个大哥,大姐也行啊。我说妈妈做不到了,要生也是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她问我什么时候,我说这辈子怕是不能够了。物极必反吧,她用了八年时间生了一群娃娃。和我的自私相比较,女儿用铁一样的事实打了我的脸,啪啪啪三响。我不能精准地判断女儿的心思,她在想什么呢,谁给她的勇气啊。
我带女儿在小镇上生活了将近十年,小院子有几个菜畦,有低矮的院墙,院墙上插着碎玻璃。女儿要是有个兄弟姐妹多好,莫非女儿她在用一生治愈童年?不得而知,我只是偶尔听她说起常常做梦梦见小院子自己孤单地坐在院墙下欻石头子。
1994年《泰坦尼克号》上映,女儿说她自己在家看家,让我去看电影,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那么心大,真的敢把六岁的孩子放在家里。等我回来,她睡着了,紧紧贴着墙边。她身边是两个别人送的娃娃,她给取名无忧和蓝梦。那天我哭得眼睛都肿了,第二天她问我妈妈电影好看不,我说特别好看。我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女儿,我在用能够做到的方式弥补她。三个娃娃每一个都像她小时候一样稀罕人儿,那柔软的小家伙一个笑容都能让你心里又酥又痒,忍不住去疼惜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