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完“小年”,就该等着过“大年”了——这俩“年”中间有十四天的周转期。尽管才半个月的光景,也还是要算在过年范围内的,但意义就有些不同了。毕竟它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大人们如在此期间内,安排你去做这做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哪有过小年前几天耍得那么舒坦呢?
大约吧,正月初四——也就这个时间段,反正怎么超也超不过初五,我们就要把过年穿的那身新衣服包括穿的新鞋和新袜子都给脱下来了。脱下这一身的“新”,目的就两个,一个是新衣服第一次穿不能穿长了,一旦汗渍浸到布料里去,那就相当难洗了——这是母亲说的。她还说,衣服要是在洗的时候搓得狠了,褪色快不说,还不怎么经穿;另一个是过“小年”拢共才过那几天,不可能就一直过下去的吧!“小年”一旦过完,再把新衣服穿在身上就有些“浪费”了。得脱下来洗干净了放着,下次走人户时才有穿的——不然在人前穿得有些过余寒碜了,大人脸上也没光,人家会嫌弃你一家的老小。
在这两“年”中间的那半个月里,耍也耍了、好东西也吃了、新衣服也穿了——也算是实实在在的奢侈了一回。尽管接下来大人们会趁势加重一些任务,那也一下子不会觉得怎么累的了。至少心里还留存着过年那快乐的余温——就凭那快乐的余温,赶时间去挖些队里的预留地挣点工分、背牛圈里的粪草做些私活……这些都行。背到自留地里作为底肥的粪草,趁着它的“新鲜”要及时埋进土地去,弄得一身都臭烘烘的……做这样的粗重活儿时,再不会像以前那般死磨死磨的了。
农历新年的到来,仿佛一切都透着新气象。冬水田的水见了底,等着农人下犁;山坡上长得萎靡不振的柴草,等着春的复苏;那些叶儿掉光的树干,等着重新披绿……更主要的是,作为学生时代的我们,也在盼着从新学年发的新课本上学到新的知识。而这特殊的半个月,正是那长长的寒假的尾声。
你们快要开学了,发忙的做点家务活嘛,等开了学,家里的事就撵都撵不上你们了……或许我是家里最大的那一个,比弟妹们有更多的力气,或许母亲说的话更容易被接受些吧,她便利用假期那所剩不多的时光常常提醒我要多做些事,为其他几个弟妹们做出表率来。
其实,那时我也还小得很,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毕竟才念小学嘛,但想起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比我更大些呢——这肯定是把大人都算在外了。我便在每次经过大人的提醒后,就多少有些“自觉”了,闲下来的时候很少。
也可能是我心中还有一个“大年”的情结吧!这过大年的日子,仿佛海中的一叶孤岛,鸟儿们飞累了,可以到此歇息一下。想想这大年一来,又可以休整几天,身上积下的那些疲惫,就可以消失得无痕了。
但大年一过完,这种“休整”的时间就彻底没影了,至少得等到明年。要经过一年啊,想想都可怕,怎么熬啊!
那时,“大年”对我来说,既指望它早点来到,好摆脱那脏活苦活累活无休止的纠缠,却又怕它来得太快,而把年过完了就再没什么盼头了。与我小时候总喜欢把好东西留待最后才享受一样,总之心里是很复杂的。
二
然而,这“大年”终归是不及小年的,一点也没小年那么气派和隆重,大人们也只是把它“随便”过过而已。现在想来这也能理解,像如今每个婴儿过的生日,那是何等的热闹啊!而给家里的“老朽”们祝的寿,就没那么多的“新鲜”感了。可那时毕竟年龄小,加之平时与“年”的区别明显着呢,总希望那“大年”也如小年一般神圣,也如小年一样热热闹闹的,希望一连要过好几天。
事实上,我们的盼望都落空了。大人们只给我们过农历的十四十五这两天,仅此而已。
过十四,相当于过“年三十”——也就是我们叫的“小年”;过十五——多个地方的人都叫它过“元宵”,它的“待遇”相当于初一。“十四”那天,我们仍过的是中午的“年”——桌上的饭菜依旧很丰盛——是各种菜品的大聚会。细细品味,却又比小年逊色得多了。十五那天,我们仍什么也不做的只是在尽玩,倒与初一差不多。
“大年”——正月十四的头一天,不用再像年三十的头天那样要煮很多的猪肉——炖肉的大铁锅里,要加进去很多新鲜白萝卜或者干萝卜茄子,目的是要吸收那汤里的油水。两个年要吃的肉已经一次性煮好了。再说,精明的母亲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也把大年的肉给储备下了。
小年没“用”完的肉,是装在筲箕里的,跟白米白面放在一处,统统搁在木柜子里。木柜子里的东西——杀年猪的油渣一直没舍得吃,满满一碗放在木柜子里已有些时间了,年三十下午拿出来剁包面吃,算是为柜子里的装载物卸了一些包袱。
筲箕不大——大了就很占地方了,但每样都剩那么一点的肉食、杂七杂八的还是装满了整个筲箕。多亏那些小的酥肉渣渣在里面填了空,把个小筲箕撑得满满的、堆得冒冒的。
当然,这些“剩余”的东西,应该看成是在过年期间没亲戚来“走人户”时,仅靠自家人的消费才可能有的这些积余。倘若那一年,穷亲戚们临时要来“助兴”或是几年没走动忽然心血来潮了要来走动走动,那这些“剩余”就不会存在了。
如果没有小年的这些所“剩”之物,要过的那个大年是要格外花钱的。但好在我们的父母还算“开明”,哪怕手上再紧,也还是要把这第二个年——大年——给过好的呢。
我们都在指望着过大年,他们当然是心知肚明的。
于是,木杆子上准备拿来央人做活才肯煮吃的肉,又要因此减少了些;于是父亲又得从那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多的收入中,格外地多支出一些来,去买些东西补充进大年丰盛的年货中来……把这个我们都指望着的大年过好,过得不留遗憾。“管它呢,有钱没钱都要过年”,父亲说得也对,先把眼前的这个年过完了再说,以后的事以后说了算,不必拘泥于眼前。
十四那天的早上,依然是草草了事的粗茶淡饭,依然是不必吃那么饱,把肚子的空间留出来,好去享受这“年”里边最后的那一顿——中午的年饭,接下来的日子照这样的吃法是没有的了,没有了。
由于不再把大年看成是一年中丰衣足食的象征,大人们就再没那么多的讲究,他们甚至放出了要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完、不能浪费了之类的话——即便他们不这样说,那些盘盘碗碗里的东西,也会被我们搂空的,因为它的规格本来就降了,想起在它之后又是长时间的饥不暇食,谁会不去“努力”呢?
最后的情况当然也如预料的那样,除了汤汤水水和不能吃的佐料外,余下的内容几乎就不多了。
三
“十五”这天,也是意料中的玩耍——这是从祖上就留下来的习惯。大伙都心知肚明,只要这十五的晚上一过,整个年就真的过完了——彻彻底底地过完了,再有什么想法那都是徒劳的。所以我们那时是一个劲儿地赶紧耍,再不耍就没机会了。
太小的时候,我倒不觉得自己还要承担些什么责任,反正像其他的小孩们那样昏天黑地的玩耍。后来长到能往家里挑吃水的年龄时,在十五日这天早早起床——基本是天刚麻麻亮,就去一公里以外的井边把吃水挑回来,那口石头缸如血盆大嘴张开着,一次定要装下五担水才肯满。平时,因父亲在外地工作,迫于无奈,家里的吃水任务基本被我承包了。奶奶说十五日早上往家挑的水是银水,而初一早上挑的水是金水。但一定要早早地起来挑——第一个赶到井边,挑回的水才有效。
挑吃水本来就是我平时特定的工作,在过年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段里,不如习惯成自然的好。再说也是明摆着的,不管初一也罢,还是十五也罢,放开玩耍的时间也只是早饭以后的事了,而早饭之前是要做些事的。
早饭以后的“世界”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只不过这次并不像初一那么随心所欲了,一切像装出来一样。我们仍能组织起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开进村头的秋千架跟前去荡秋千,仍能拿着零花钱去村口的大路上买甘蔗吃……但那明显的喜庆就因“只能玩这一天了”而无法放开耍,午饭的时候都各自回了家去吃那头天的剩菜——在上午与下午之间,那午饭就是个分水岭的存在。
下午会因午饭时间的耽搁而削弱了喜庆的气氛,尽管仍是重复着上午的那些玩法,但在心里已经隐隐地打起了退堂鼓——这年的尾声啊,是那样的淡而无味。
晚上——靠昏暗的煤油灯发出来的晕乎乎的光的晚上,已经在开始重复一年四季单调刻板的日子了。猪在台圈上哼唧哼唧地叫开了,鸟儿入林睡去后腾出来的空间,显得多少有些安静了。屋外的微风又开始在窸窸窣窣发出如往常那样的声响,我们也该收心进入到梦乡了。
年也就到此结束了。再有什么遗憾,再有什么没实现的心愿,都只能留待明年了。
在那一穷二白的年月,有多少愿望能实现呢?
四
每年正月十六,是开学的日子——这是个多年最没变化的日子。
大人们会因为家里娃娃多,经过了一个长长假期的闹腾,他们于开学季的到来,一下子都走空了,家就一下子冷清了起来。大人们在这种暂时的不习惯中闷声干活,把日子往清苦里过去。
正月里接下来的日子,也很快会因年的消失而一下子寂寞起来,一下子寒碜起来。
过年,已经基本耗完了家里的财力与物力,节约将重新开始,寂寞也将重新开始,又得靠一点儿一点儿地积攒了,那下一个年的丰盛与热闹,才会如期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