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挂杏的树,大帅说风水不好,嚷着让白显摆锯了去。丫字主干竖在院角,历经了一个冬的风雪后,枯干的枝头顶端,一圈深一圈浅的年轮,像一双眼睛,默默地望着小院的天空。白显摆不知从哪儿背来土,填了圆圆的树坑,和一旁的小葱畦顺到一起。割过两茬的小葱,不过两扎多高,就开始长起了棒棒,结出了籽。白显摆没好气地割了一把,丢到屋前的破木桌上,喊:“大帅他娘,我出去了。”
屋里发出零零碎碎的声响,却没有人应答。
白显摆背起双手,踢开门,踱出去,又“咣”地踢上门。
院子里的小葱好似被门风吹到了,齐整地晃了一下,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小院像城市被遗忘的角落一样,寄居在两栋六层高的楼之间。三间正房,两间南房,正方的院子中一道晾衣绳子横跨东西,两个菜畦并肩而卧。几株月季散立窗前,开着各色的花。
贾松心,也就是大帅他娘在东屋里,盘腿坐在大铁床上,对着小山一样的被褥衣衫打着愣。板硬的被褥,贾松心不是不想换,是每每做了一床新的,没几天就像长了腿一样,跑到了儿子大帅那,孙子大宝二宝那。做得多了,跑得多了,贾松心就不愿意再做了。衣服也是十多年来没有换过的老款式,她也不是不想换,那些日子之前不如他们的老太太们,总是站在路边,逢换季就显摆这是儿媳买的,这是女儿买的。贾松心没有女儿,唯一的儿媳也和他们一样的愁苦,被她两个儿子抽根吸血一样,刚过五十岁的年龄,像六十岁一样的衰老。
老实式柜加上老平房的阴冷潮湿,所有布料发散着一股浓得呛人的霉味。贾松心瞥了一样窗外的阳光,算计着是不是要拿出去晒晒。可她酸胀的双腿,加上好多年的肩周炎,使得这简单的把衣衫搭在晾衣绳上的动作,变成了不可能挑战的难题。这个白显摆,大热天的穿着加绒袄出去,也不嫌热,怎么就不替自己操心一下呢!?正看着,大铁门哐啷一声响,院子里多了一个瘦高的身影。
“娘,娘……”大帅追命一般的声音,直吵得贾松心更烦了。与门框差不多高的大帅,大踏步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杂乱的衣服上。“娘,我和黄英要搬回来住。”
“啥?搬回来?搬回来咋个住的开呦。”贾松心故意抖搂像摸了浆糊打了夹板一样的褥子,一股子霉味弥漫开来。大帅挥了挥手,又捏住了鼻子。声音变得尖细起来。“大宝要结婚,要住楼房。”
“啥?二宝结婚住了我们的楼房,现在大宝又要住你的,二宝要不干看你咋办?”贾松心说。
“现在就是二宝不干了,不对,是他挺着大肚子的媳妇不干了,说咱们偏心眼,一生气,回娘家了。大宝一听也在闹,说这房子比二宝的是新的,但面积小。我说让他自己出去买新的,人家直接领着装修队上门量尺了,三两天我们就得搬家,我们俩都是工人退休,一个月工资去了还贷款就没剩下多少,现在大宝二宝都追着要钱,我是没法活了。”大帅一口气说完,去到西屋,嘴里嘟嘟囔囔的,“这些老家具有啥用,我把我的搬回来,这些全扔了。”
“你个天煞的,你想逼死我俩吗?”白显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了,一脚踹在大帅的屁股上,大帅没留意,差点摔一个个子,把西墙上的镜框子给扒拉下来,碎玻璃下的老照片,在中午的阳光中,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30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末夏初,也是在这个院子里,一对双胞胎男婴出生了,这天大的喜事,在白显摆这大喇叭的广播下,没出半天功夫,就无缝隙零死角地覆盖了整个生活区。
当时的生活区,都是这样的小院子,一排排的。初为人父的大帅总像大力士般,抱着两个儿子站在胡同口,谁路过,都要指挥两个孩子:“叫爷爷,叫奶奶。”路过的大多是白显摆的老同事,他们也会把买回来的水果呀,点心呀,拿出来给两个孩子吃。尝到甜头的大宝和二宝嘴巴更甜了,成了白显摆的跟屁虫,到了谁家,就是一顿翻腾,鼻子跟小狗一样,把主人家藏到碗柜里的好吃的,也能悉数找出来。
从大院里一双人见人爱的大宝二宝,到人见人烦,可能也就是这样的距离。大家都默契地躲避着这一家人,可白显摆不知道,大帅也不知道,领着两个孩子走在马路上,真像匹昂首挺胸的大白马。
大宝二宝上学时,白显摆单位集资建房,他买了一套,让大帅带着孙子住进去。大帅小俩口上班,老俩口守在老院,贾松心在家做饭,他就蹬一个三轮车去接送俩孙子。学校门口的小零食,只要俩宝开口,没有不满足的,轮到俩孩子值日,他总是让孩子去操场玩,自己一头白发的在老师的批评下,擦桌子,摆椅子。俩宝成绩总是不相上下,轮流排第一,可惜是倒数的。就是如此,白显摆也总是到处去显摆,成绩差咋了,社会上混的好的,都是成绩差的,成绩好的不过就是个书呆子。
俩宝也跟气吹的一样,各个圆滚滚的,坐在三轮车里,白显摆可是拼了老命地蹬车。老同事说的,“俩孩子大了,可以自己骑车了”的话,白显摆可是不搭理,还是像喂猪一样,让两个孩子可这劲儿地吃。
俩孩子终究是上学不成器,早早地出了学校,不得不步入社会。看着两个又高又时尚的两个孙子,白显摆可是逢人就夸。若对方问一句,孩子们都上什么班呀!白显摆还说着大话:“咱们上一辈子班都落得啥呀,不被人管自己干的,才是大营生。”为了抗住两个孙儿的闹腾,白显摆咬咬牙,拿出自己的棺材本,给大宝买了出租车,让他跑出租,二宝也不甘示弱,逼得白显摆抛下老脸借了全部亲戚,买了一辆二手货车,凭着圆滑的社交能力,不仅得到货运站老板重用,还拿下了老板的独生女。刚够到结婚年龄,就把结婚摆上日程,女方家里条件真是要啥有啥,白显摆还想着,这样二宝就不用家里管了。他的老邻旧居很快就知道了,白显摆家的二宝,可是找了有钱有势的漂亮媳妇,这一家人马上也会跟着飞黄腾达了。可白显摆却又被人家女方提出的唯一要求给难住了,要婚房,必须是楼房。白显摆和大帅你看我,我看你,没办法,只得让儿子带着大宝搬回老院,腾出房子给二宝结婚。搬回老院的大宝丢下一句:二宝有的,我也要有,绝对不能比他差一分一毫。
这期间大帅的单位也集资建房,挤在白显摆家住了几年的大帅,赶紧抓住了这救命稻草,逼着白显摆拿出一部分,自己借了一部分,又无奈地贷了一部分,可算有了楼房,带着大宝住进去。二宝结婚多年,却一直没有生育,大帅说院里的杏树这些年总是挂果很少,不应该留。白显摆心疼种了好几年,不愿意搭理大帅,可禁不住他的黏糊劲儿,在深秋时节锯了杏树。别说,这边锯了树,那边就听到二宝媳妇怀孕的消息,预产期在来年七月。白显摆别提多高兴了。
虽然白显摆退休多年了,即便他住在这生活区里最后剩下的一小块平房里,但他出去显摆的习惯,真是咬碎牙往肚里咽,打肿脸充胖子一样,总能找到比别人高一截的“点儿”。譬如这住得这老平房,白显摆也要跟那些早就住上楼房的老同事们显摆:“现在的平房就是别墅,有地能种菜,人活得潇洒自在,两个孙子都长大了,一表人才,将来这可是大户,谁家都比不上。”
他说这话,那些老同事看着他穿着浆洗的掉了色的工作服,都顺着他的口风应,但心里估摸着都在笑话他。
大帅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偷偷地搬了回来。白显摆让他住在西屋。大帅总在吃饭时,不停地说着装修又花了多少钱,想让大宝自己还房贷,但大宝不同意。二宝的媳妇快生了,也是一对双胞胎。白显摆和贾松心各自嚼着嘴巴里的馒头,直感觉嗓子眼儿,被啥堵住一样,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二宝媳妇生了一对男孩的消息,是大帅告知白显摆的。白显摆虽少了当年得了一对孙儿的狂喜劲儿,但真是想好了怎么跟人显摆:“看看,老院老家好风水,一对又一对双,人烟大旺。”
白显摆喊着贾松心,“走走,去看重孙子。”
大帅却喊住老俩口:“别跑了,儿媳娘家说了,不让看。”
“为啥?”白显摆愣住了。
“人家说咱一碗水没端平,给大宝新房,他们住的老房,说不买新房不让看孙子。”大帅也是人到中年,全然没有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蹲在菜畦旁,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曾带过大宝二宝的三轮车还停在院子一角,想到俩孩子上学时,自己还能做到有求必应,但现在,孩子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座座大山一样,让白显摆不敢接,更无从答应。白显摆也是没脾气地蹲在窗边,爷俩就对着唉声叹气。大宝的到来,还有那句“要五万块钱”的话,真是让原本就如坐在冰窖中的白显摆,像被泼了冷水一样的,不由得浑身抖落起来。他抓着自己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你自己这些年攒的钱呢?”
“钱,我的钱是我的,你能给二宝娶媳妇,也能给我娶媳妇,我不管,五万块,立马转我。”大宝说完就走了。
白显摆气地把不吭气的大帅也轰了出去,贾松心这才走出屋门,问,“重孙子让咱看吗?”
“滚,看啥,看啥,都是混蛋,都看钱,看钱。”
白显摆气病了,一口气憋的胸口,咋样也出不来。吃啥吐啥,想喊上几句,却像浑身抽了筋一样,无力而瘫软,躺在床上,在七月里的桑拿天里,任发霉的味道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贾松心偷偷打开院门,把大帅放进来。大帅两口子好像知道闯了祸,夹着尾巴住在西屋,也不敢上东屋来。
一道要通路拆迁的消息,打破了白家的僵局。白显摆特意去探问消息,老同事纷纷表达羡慕之情,说白显摆终于可以住上楼房啦,没准还能口袋装满钞票,余生无忧。听到这些的白显摆好像看到猫的老鼠一样,哧溜一下跑回了家。即便是从里面反锁上铁门,也没有阻拦住大帅、大宝二宝的到来。在俩个儿子面前,大帅不敢张嘴。大宝二宝则毫不客气,大宝说要钱,二宝说要房,还把上门来量尺的工作者给轰了出去,说不达到目的谁也别想拆。
原本仅有的两个邻居,早早就签了字,超过半个世纪的院子仅仅过了两三天,就成了平地,老邻居和他们的视若珍宝的旧家具一起,被孩子们接走了。白显摆的院子成了一座孤岛,更让白显摆惧怕的,是像两个门神一样的两个孙儿。曾经他抱在怀里,恨不得让天下都看到的,让他骄傲的孙儿,狠狠地扼住了白显摆的命脉。白显摆和贾松心像病猫一样,躲在屋里不敢吭气。他看到戳在墙边的,被大帅摔破的镜框里,那些自己曾经灿烂的笑脸,像在狠狠地打自己嘴巴掌。事情怎么就发展到现在呢?两个孙子,难不成还能要了自己的老命吗?
可年过七旬的白显摆实在找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大宝二宝一根筋地死熬,一时间事情陷入死局。
“爸,我想孙子想的睡不着,你可怜可怜我吧!咱家有了第四代,让别人知道该有多羡慕,爸,你就成全俩孙子吧。”大帅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贴在白显摆身边,抓住白显摆爱显摆的死穴。
白显摆无奈,把大宝二宝都叫了过来。
“老楼房二宝住着,但是我的名字,新楼房是你爸的名字,也不是大宝的。现在我做主把两套房子都卖了,然后各自给你们相同数量的钱,你们能买多大的就买多大的,这房,我要钱,这钱你们谁也别想,我立了遗嘱,谁管我,我给谁,你俩要一起逼我,我就都捐了,连你爸也不给。”重压之下的白显摆,突然清醒了,他咬着后槽牙,狠着心说。
“不行,你卖了我也不搬,除非我跳下去。”二宝这样说。
“就是,我也不搬,你们就是偏心眼。”大宝这样说。
“你要不把你手里的钱给我,你休想看重孙子。”二宝又拿出杀手锏。
“你,你!”果然,这戳到了白显摆的痛楚,重孙子生了这么久,他一次都没有见到过。
“爸,”大帅像泥鳅一样溜进来,“你拿那么钱有什么用,你老了我管你,你还是救救我吧,看在我有了孙子却看不到的份上,就满足他俩吧。”
“哼,我儿子、孙子都指不上,再看重孙子有什么用,你们这群吸血鬼,再说一句,我就报警,大帅你也给我滚,我就当没有你这儿子,我和你妈宁可去敬老院,也不用你们管。”白显摆说着老泪纵横。
白显摆终究还是没有守住拆迁款,大帅中了风,贾松心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着白显摆拿出钱。拆迁款保住了大帅的命,却没有保住大帅同边的胳膊和腿。待大帅跛着脚勾着手出了医院,大宝二宝一个都没有出现,白显摆只能无奈地把大帅,带回租住在城郊的老院子。
半年后,白显摆骑着破旧的三轮车,行在宽宽的马路上,曾经住了五十多年的院子,已经深深藏在路基下。再遇到曾经那么熟悉的老同事,他不禁回头看了看装满三轮车斗的废旧纸夹子、水瓶子,把头低低地垂下去。
路边的小花园里,二宝和媳妇抱着两个婴儿,摇头晃脑地逗他们开心,大宝牵着新过门的媳妇,装作没看到一样,径自走远。
躲在一丛冬青后面,偷偷来看孙儿的大帅,看到二宝媳妇好似看向他的方向,吓得弓着身子就跑,一不留神被一根木棍绊了一跤,他抱着木棍端详许久,那木棍的丫字叉,分明是那根他嚷着让白显摆锯掉的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