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不相见已经八年多了,接下来也不会再有相见的时日。但我经常会在梦里遇见母亲,梦见她晚年生病时的凄苦模样,还有她年轻时做事风风火火的样子。特别是她第一次送我出远门的那个冬天,因为雪天路滑而摔倒的情景,更是让我难以忘记。
小时候家里人多,家庭光景不好,父母没有工作,全家九口人全靠天吃饭,土地也不多,有时候有上顿没下顿的,母亲是当家人,规定每个人盛米饭前先盛番薯干,煮饭的时候,锅里边往往都是一半米饭一半番薯干。人的肚子长时间的没有油水摄入,总是容易饿一些,吃起饭来,用量大。不吃两碗,肚子就垫不饱。我们都很遵守规矩,每个人都很自觉,从不破坏母亲定下的规则;大姐二姐已经嫁出去,家里吃饭的人少了两个,母亲稍稍减轻了一点压力。但是大哥已经二十岁了,该是要娶亲了,这样就又要增加一个口粮。孩子长大了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是母亲那个时候的唯一愿望。
我十七岁那年初中毕业后,家里没有能力再供我去读书,母亲就寻思着让我自食其力,她通过我的舅舅,为我觅得了一份做人家徒弟的活,说好一年1000元的“徒弟银”,包吃住。解决了一份口粮,还能拿回1000元,母亲很满意,说我舅舅本事大。我做徒弟要去外省,“徒弟银”由于是包年,雇主希望我正月初一就动身出发,后经舅舅再三协商,说农村习俗正月初一不出门,最后雇主同意我初二出发。
正月初二这一天一早,我被母亲叫醒,起床后发现天空正在下着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像千万只白蝴蝶,你推我搡,蜂拥着冲向地面。我希望母亲反悔,拒绝舅舅介绍的这份活计,把我留在家里,像其他孩子一样,挑一坨松糕和一片猪肉去外公家拜年。但是,屋内柴仓旁边放着的两大包,母亲连夜收拾起来的行囊告诉我,今天的出行已成定局。平时的每个早餐我家吃的都是番薯汤,这一天母亲却破天荒地做了米饭,母亲说,吃米饭不容易饿,路途遥远,别饿着最要紧。
雪依然在下,路上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母亲走到门口望了望天,又回头看了看我,神情颇为踌躇了一会,我从母亲的眼里读出了她的不舍,儿行千里母担忧,送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出去赚钱,相信不是万般无奈,任何一个母亲都是不舍的,但是生活的拮据迫使母亲义无反顾地把我送出了家门。
这是一份养蜜蜂的活,雇主自己身在云南,他通过我的舅舅找到我这个徒弟,要求把我带到雇主的家交给他爸爸,然后由他爸爸把我交给年前从云南回家过年的一位老乡带出去。雇主的家在岩头苍坡村,现在的一个古村落旅游点。我家离苍坡有十二三公里,过程有一半路是可以坐车的,但是这趟路雇主不包路费,说好是母亲自己负责把我送到他家。母亲为了省出两个人两元钱的车费,决定全程步行。沿着公路走,会花费更多的时间,所以母亲选择走山路。
我跟着母亲,冒着雪,一前一后行走在崇山峻岭间,途径垄上村时,雪下得更大了,一大块一大块的,滚滚而下,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山看不见了,近处的田野,也分不清了,只有山间小道铺就的石头露出来的一个角,让人依稀还能辨认路在何处。母亲边走边回头叮嘱我,让我拉开一些距离,避免近距离跟进时,踩上她刚踩过的脚印上,那样容易滑倒,母亲告诉我要稍稍等雪将脚印覆盖薄薄一层后,再跟着她踩过的痕迹走。我遵照母亲的嘱咐,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雪似乎一点都没要停的样子,母亲的背包上渐渐地有了积雪,原先卡其色的背包,此时多了一层白。突然,母亲脚下一滑,她摔倒了,整个人扑倒在雪中,她艰难地爬了起来,待我赶上来想扶起母亲时,她已经将身上的残雪扑打干净。母亲笑了笑说:“好造化,多亏了有这么厚的雪,没受伤。”说完,母亲再次叮嘱我要注意别滑倒后,继续向苍坡村行进。
我跟着母亲,从上午六点多出发,到达苍坡雇主家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雇主的爸爸给我们倒了一杯热水,母亲和雇主的爸爸说了一些话后,将我拉到一边,跟我说:“娒,这是一户宽裕人家,你出去后嘴巴要响,多喊表哥表嫂(舅舅让我叫雇主表哥),这样显亲热,要多听你表哥的话,做事要勤快,跟着表哥养几年蜂后,二十来岁时就要娶亲了,如果在外边遇见合适的,就免费带一个回来给妈妈看,在家娶媳妇要不少钱,你大哥接下来要娶媳妇了,如果接着为你娶,妈妈没那个本事,你年龄一大起来,人家就不愿意嫁给你了。”我点头称自己心中有数了。
母亲是一个很知趣的人,她不愿过多地打扰别人,尽管雇主叫我母亲留下来吃中饭,母亲却婉拒了,说自己不饿。基于之前我的1000元徒弟银支付方式已经谈好,人送到后先付一半,另一半年底再给。母亲接过雇主爸爸递过来的500元徒弟银,嘱咐我到达云南后要第一时间给家里写信,还说给我回信的时候,她会给父亲口述的,我知道母亲不识字,但对她出门在外的儿子一定有好多话要说。母亲交代完一切后转身走了。
我跟到门口,挥手送别母亲。大雪纷飞中,母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在我视线里消失时,我的眼泪终究没忍住,夺眶而出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间回到家的,也不知晓雪中的母亲是否还有摔倒过,没有任何可知晓的方式,一切都只有在心里祝愿。
我于当天下午被交给另一个养蜂的人,乘坐汽车到了金华,并于当晚十点多坐上从金华开往昆明的火车。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新奇。上车检票时,我想当然地认为车票是要让检票员收走的,结果查票时被认为是逃票,害得雇主的同乡好一番解释,末了奚落我是一个书呆子。
来到昆明,我见到了雇我的主人,一切安排妥帖后,我赶紧写了信寄给家里报平安,大概半个月后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信中没有说母亲那天返家还有摔倒过,想必是安全到家的了。
岁月悠悠,时光匆匆,如今的我也慢慢变老,母亲已离去多年。在每个寒冷的冬天,我都会想起那年的那场雪,并情不自禁地想到母亲,那个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背影。